负 伤
一天我们执行任务回来,见阵地上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看样子象连长,我想莫非是连长到前线看我们来了?我一路小跑,终于看清了是连长。我站在连长前面给他敬了礼,“报告连长,狙击班执行任务完毕,现全部归队”。连长眼含泪花与我们十六个战士一一拥抱,连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情景就好象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似的。我问连长是不是来看我们的?连长给我们每人一包烟说:我也上来了,其他战友都在猫耳洞里休息,再说阵地上也不容许出来那么多的人。是呀,我多么想见到曾经朝夕相处的战友呀!我立马冲进洞里,战友们一见是我,就急忙把我抬起来:张班长,你还活着呀!
一天,我从走出猫耳洞准备小解,只见李谷峰扒在濠沟上,双手握着望远镜死死盯着越军阵地,*股还不停地扭动着。我走到他身边轻轻地对他说:发现目标了?李谷峰见是我,便做了鬼脸,指着越军阵地将望远镜递给了我,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越军阵地左侧的小沟里有三四个越南女兵赤身*体地在沟里洗澡,我也一动不动地扒在那里看着。不知不觉中只见我们班的战友们都将狙击步的瞄准仪瞄准了小沟,就好象接到作战任务一般,静静地看着,没有狙击步的战友们在我们身后急得抓耳挠腮。这时连长也来到濠沟,拿着望远镜看了一下喊道:全体都有,立正。要是在以前,我们将会随着口令齐刷刷地站在那里,而现在,我们班的战友们一个都没有站起来,还是扒在濠沟上眼睛看着连长,连长好笑地说:看你们的出息,一个个象被钉子钉了似的,别把濠沟撑到越南那边去了。便在我*股上拍了一巴掌说:看吧,好好地看,免费的。我下意识的看了每个战友的裆部一眼,哈哈,原来他们也跟我一样呀......
24日一上午,我连遭到了四次零星的击,是迫击干的,准确度差得惊人,我方没有人员伤亡。上级通报附近可能有残存的越军,让我们上。侦察的四班副回来报告,说附近山头上发现有小股越军活动,似乎敌人还没有发现我们,刚才的击可能是巧合。我们排迅速向有敌情的高地摸去。这个高地周围大约有一段四五十米的开阔地,原有的飞机草都被清理干净了。高地上有一座A字形地堡,约50米开外的山坡上还有一道环形战壕,估计越军至少有两个排的兵力。
我连后续人员陆续接近无名高地。连长命令天黑之前必须拿下它。我们几个班、排长开始向连长靠拢,听他布置任务。连长命令我排一、二班从正面分散接敌,三班和指导员他们从两侧迂回佯攻高地;三排负责火力支持;二排在我排一、二班后面跟进。我们班的任务是强行通过环形战壕下面的开阔地,夺取战壕后,以战壕为依托,配合二排干掉地堡,夺取整个无名高地。
吴岗异常亢奋,四下张望着,很不老实,我和“眼镜”不得不把他按在地上。半个小时后,高地两侧突然响起了声,几秒钟的时间就响成了一片,很密集。吴岗一听那边打响了,跳起来就要冲,被我一把拉住,拽了回来,又按在地上。一会儿,高地战壕里有人影晃动,越军扛不住了,开始向两翼分兵布防。我回头命令道:“把保险都打开!”“冲啊!”我和战友们开始向高地冲击。
我跑在最前面,就是端着一直跑,脑子里只想着:“我是班长,我得带头冲……”很快乔俊超过了我,冲到了最前面,眨眼工夫便把我们落了一大截。也就是我们几个发起冲锋后几秒钟的样子,敌人的机也响了。我能感觉到子弹呼啸着从耳边飞过,没准哪发就是给我准备的。
乔俊投出一枚手榴弹,硝烟还没有散尽,我们就已经冲过了开阔地,乔俊已经接近了战壕。正当他的右脚刚刚踏上壕边时,一个趔趄栽了下去,重重地摔在战壕下面的一个土坑里。二排长他们也开始通过开阔地了。我们不停地把一排排的手榴弹投向战壕,用不间断的投弹来压制敌人的机火力。这时,乔俊又突然从土坑里跃起,像头受伤的豹子,几步便蹿上了壕沿。他在烟雾中紧紧抓住了敌人一支发烫的管,死命地往上举,往回夺。同时,头也不回地大喊:“班长……快上啊!”敌人的机手也紧抱住机不放,跟他来回争夺。乔俊左手攥着发烫的机管,右手用步托狠砸着敌手的盔式帽。我跳入堑壕,发现此时敌机副手正用冲锋对着乔俊,便当即给了他一梭子弹。子弹从右腋下钻了进去,相距还不到4米。可是,那家伙在倒地的那一刹那也扣响了扳机,乔俊在弹雨中抖动了几下,便一头栽倒在堑壕边上。二排长他们利用乔俊打开的口子也冲了上来。一个越军猫着腰刚要钻进壕壁上的猫耳洞时,便被二班长一刺刀扎在肩膀上,接着,二排的一个小战士上去就是一托,那越军顿时瘫软在地上。
副连长带着三班、四班也把战壕两端占领了。他跑过来,命令我班迅速做好爆破地堡的准备。趁这机会,我赶紧拉着“眼镜”去找乔俊。乔俊抱着步侧卧在堑壕下面的土坑里,蜷曲着身子,轻声呻吟着。上衣前襟和一条裤管都被血水浸湿了,他身中四弹。我急忙解开他的衣扣,锁骨下面的伤口,随着呼吸还不断地涌着血,右腿膝盖附近的弹洞周围凝聚着黑乎乎的血块。“眼镜”紧咬着嘴唇,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颤抖着的双手撕了几次才把急救包撕开。我叫“眼镜”托起乔俊的上身,小心翼翼地给他包扎。可锁骨下的伤口怎么也止不住出血,我让“眼镜”按着,一步也不准离开。然后,我提上乔俊缴获的机转身翻进了战壕。
这时,山头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静得简直叫人透不过气来。我们已经做好了冲锋的准备,越军似乎也在等待着我们的冲锋。二排的两名爆破手在全排的火力掩护下,跃出战壕,敌人依托着地堡,有目的地击着,两名爆破手相继中弹负伤。吴岗把六枚手榴弹缠在腰间,又用绑腿将三节爆破筒捆在一起,第二次跃出了战壕。全排的各种火器,比先前更凶猛地吼叫起来,用火舌*着地堡的入口和击孔。我手上的机也对着地堡的击孔不停地击。这时,“眼镜”哭着跑了过来,我心里咯噔一下子。“眼镜”不住地摇头,我火了:“你不看着他,跑这来干什么?”他扯着嗓子哭叫着:“看什么?看着他死?”就在这时,一发流弹击中了“眼镜”的头,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友死在我的面前。
与此同时,高地上传来了剧烈的声爆炸,敌人的机戛然而止。我和战友们顶着灼人的热浪冲了上去。吴岗拖着一条伤腿在硝烟里摸索着。
最后,我们攻上了满目疮痍的高地。在战壕和残毁的工事里一共找到32具越军的尸体和一些令人作呕的尸块。我也失去了乔俊、何国庆等9位战友。我带着几个战士去看乔俊,他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原本开朗乐观的脸庞憔悴得叫人难以辨认。我摸了摸他的胸口,血已经凉了。多年以后,早已脱下军装的我常常在梦中惊醒,时常想起乔俊、何国庆他们。
24日的战斗,使我们这些初上战场的毛头小子,开始成熟起来,机警起来。依旧有人惧怕死亡,可更多的还是仇恨。朝夕相处的战友,转眼间便撇你而去,特别是那些有老乡在战斗中牺牲的战士们,他们所要承受的,要比我们这些人更大一些。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我连又参加了几次小的战斗,基本上就是搜剿、掏洞子之类的,我们以轻伤四人的代价,毙敌19人,俘敌一人。
三天后连长决定一次派两个组出去,我们每人得到三支烟,完就走。这回我灌足了水,直喝到想呕吐,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喝水了才上路,上回渴的教训实在太深刻。我想起那天那越南人站在我面前时,如果打起来的话,战友们扔一个手榴弹过来,岂不把我也给轰掉?我把这告诉排长,他说“嗯,知道了”在我看来,被自己人打死是最冤枉和最不可思议的,后来才知道那简直是家常便饭。
我们走了大概两个小时,突然排长一摆手,队伍停下了,随即所有人悄悄卧倒在地上。不远处传一阵轻轻地脚步声,哈,一定是没有经验的新手在走,我得意地想,觉得自己已是个老兵棍子。排长伸出四个手指,那是散开的手势。我们悄悄后退,向着声音方向成一个半圆形隐蔽,这次我们有十一个人。我把伪装网披上(这个动作也许救了我的命),因为我总担心后面,这也是我每天在**胡思乱想时想到的求生计策之一,然后伏在乱草里,把压在身下,轻轻地,拉开栓,推上子弹。
声音越来越近,走走停停,和上次一样。我想起那次出击的半路上,我们也是听到这声音,也是这样趴下来。结果,走出一只野羊,它边啃草边走,擦著叶子响,好象一个犹疑不定的人在摸索前进。蒙胧的影子在树干和杂草中慢慢晃动,我调了调上的瞄准仪,举向影子晃动了一下准星,深呼吸,吐气,憋住,瞄准,轻轻压下扳机。相信战友们也这样做了。这时,我无意中回头望了一下,上帝啊!我都看见了什么?在我八点方向大概二十步远的地方,有五个人正躬著腰,蹑手蹑脚地向我九点方向的一个地方走近,我的脑袋轰地一下,是谁被发现了?急忙回头向右边望去,还好,没人。可当我转回头来时,那五个人一齐象恶狼一样往下扑了过去,呜呜的惨叫和扭打声传来。我急忙举瞄准最后一人扣动了板机,那越军应声倒下。
“谁?”排长大喝一声。
听到战友的惨叫,我眼都红了,端着一声不吭地向那边冲了过去,四下里一片乱响,掩盖了我的声音,我踩著一条倒下的树干过去的,几乎没有什么响动。三条人影突然从草丛里钻出,向我跑来,我立刻狠狠地扣下三下扳机。只看见一个人捂著肚子滚进杂木林中,另两个人歪了一下,闪到一边,动作快得难以想象!随后子弹向我扫来,我感到一阵刚硬的风从我脸旁擦过,便朝排长的方向滚了过去,有子弹从那掠过我头顶,向树林里。我趴下不动,声忽停。嗡嗡作响的耳朵静了静,沙沙声正在远去,敌人在跑,我爬起来,排长也闪出来,我追到他旁边“排长,刚才那边是什么?谁被捅了刀子?”“不知道”排长答,我们来不及再说,就追过去。我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因为急着要为战友报仇,不顾一切地想追上敌人,结果弄得身边草木哗哗乱响,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正往前猛冲时,草丛里突然闪电般站起一条人影,口向我突突突地喷出火焰,我看见面前的枝叶乱飞,耳边尽是尖啸声,收脚不及,向前一跃扑倒在地,眼睛差点被干枝刺穿,下巴咯在一条胳膊粗的青藤上**脖子几乎扯断,痛!挺身举扫了一梭,子弹没了,我伸手去弹夹。
这时,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胸口热热的,背后也钻心的痛,凭经验我知道是负伤了,而且还是惯穿伤,腿一软跌倒在地。我吸口气想爬起来,只觉得左右两边胸部竟然象扁了似的,吸不进气。一摸胸部,沾糊糊的全是血。我想抬手去拿急救包,手却软软的,我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躺下,胸前肌肉开始搐,我不得不侧过来,我又翻身仰卧。整个胸部扁扁的象个水袋,没有了进气感,每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痛,并有血涌出来,我把整块药棉按在胸前,再也无力做其它。我开始咳,血马上从我口鼻流出,我动了动舌头,粘粘滑滑,全是血,我一口口往下吞自己的血。血流得比我吞得还快,不住从嘴角淌下。
我知道流血超过多少会有生命危险,我要止血,但血在体内流,怎么止?恐惧向我袭来,但我已不能动弹。战友们冲去哪里了?他们会来找我吗?能及时找到我吗?我知道象这个速度流血,我很快会死去。而且。回去的路还那么漫长,心里明白自己活下来的机会已不多。当时我是忘了,或者有点神智不清,我们离开阵地其实并没有多远。躺在地上,我感到孤单,悲哀笼罩了我,手指和脚尖迅速失去知觉,四肢发麻,那是死亡在往上爬。阳光透过密密的叶缝,一点点地洒在我脸上,我的眼睛渐渐看不清东西。我极力睁大双眼,可是仍然越来越模糊,我这时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临死前会睁着两眼啊?我仍清醒,忽然回想起自己这一生,只感到浪费和无尽的遗憾。也许是这一刻,我下了决心要去考大学。要好好读书,可惜,太迟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慢慢失去意识,是慢慢的。耳边出现各种声音,象音乐,象有人在大声吟诗。我蒙胧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和我说话,我清醒了一下,感觉是连长的声音:张平,你他妈的给我佬字挺住,我们一定要把你弄回去。我紧紧地握着连长手(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劲,只是握着而已),突然想到妈妈,平时掉了一根头发她都会问个不停,养到这么大,就这样死了,我流著泪告诉战友,代我去看望妈妈。不,我是说,帮我照顾妈妈。也不对,我似乎只在心里想,却没说出口。我想说,但血流干了,身体渐渐没有了感觉。我的嘴在动,却不能说话。我流着泪,心想,妈妈,这世上你最关心我,但我平时没给你好脸色,和你吵架,在我临死前的一刻,象所有人一样,我想起了你---妈妈,妈妈,妈妈!
我被抬了起来,我仍没有失去知觉,但象做梦一样,被人抬着摇晃著。走啊、走啊。好象永无止境,好象要走到地老天荒。我的灵魂好象离开了身体,在森林上空飞行,看着行进的队伍。也不知什么时候,我完全昏迷了,我不知道自己还是否能醒来。
一个戴口罩的脸凑得很近地看我,从来没有人这么近看过我。“好了,下一个”他说。有人来抬我,这时我突然发现一个头戴越南士兵头盔的人。“越南人!”我心里狂呼,全身肌肉猛地绷紧了!原来我被俘了!这时,那人连忙摘下帽子弯下腰很快地对我说“是自己人,自己人”。我无力地闭上眼,不管是谁,我现在也毫无办法。胸前绑着厚厚的绷带,我只觉得全身瘫软,两眼模糊,嘴唇和四肢仍然麻木。好冷啊,现在是什么天气?到了外面,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听到蝉鸣,现在是夏天,可我好冷。
我被送住后方医院,两个士兵把我和其他伤员抬上车,看也没看我一眼,砰地关上后门,好象我们只是一批货物。我平时最讨厌有人看我,可现在我多么需要有人关怀地看我一眼。车停了一下,有护士来给我们每人打了一针,我睡了。我又被抬了下来,有许多人,有老百姓、有军人、有妇女、儿童、老人,围着看,人群推挤着、碰撞着。医生们大声呵斥“让开让开,有啥子好看的?”便对我说:小伙子,你的命真大呀,子弹要是再往内半公分,你就报销了。从小到大,我记不清有多少次和人们一起围观着受伤或重病的人被抬上担架。今天,轮到我躺在担架上,被人好奇地观看了。幸福而无知的人那,你们知道死亡的恐惧吗,我这样想。以后,当我再看到受伤的人,我不再象以往那样带着冷漠和嘲笑地表情去看他,我会上去扶起他,因为我想起今天。一辆运兵车旁边贴身驶过,车上的士兵们伸长脖子看我,从他们脸上好奇的神情,我知道这是一批新兵。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诗“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此刻的我,满腔豪情壮志全化为乌有,只剩下悲哀,很深很深的悲哀。
只住了二天,我伤势稍有稳定,又转送到另一家大医院。我的伤口处理太晚,发了高烧,全身滚烫,好象要爆裂,差点死掉。但我此刻并不害怕,似乎觉得能死在洁白的**已是万幸了,有一种欣快感。我输了很多血,对此有点反感,因为一想到别人的血在我身体里流,我总有点不舒服的感觉。护士走来问我家的地址,我感到恐慌,我不想让妈妈知道这事。她一直以为我不过在一个普通的部队里当兵混日子,图个好玩而已,她知道我很爱舞刀弄。
“你不说我们也可以去查到”护士说,“不要告诉我妈”我说。结果她真的没说。
后方比前方好多了,这是凭祥市,天天都有人来慰问我们,送些糖果点心和香烟给我们。这对伤员来说真是很大的安慰,老师们带着学生进来,他们睁大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只有在这清纯的眼睛里,我才是个真的英雄。这时我恨自己伤得还不够重呢,开始我确实很感动,但当伤慢慢好了的时候,我那孤避狂妄的性格又爬了上来。好了伤疤忘了痛,对护士们的温情和关爱不屑一顾。我的野心又慢慢膨胀,快得连我自己也不信了。前段时间连想也不愿想的成吉思汗、拿破仑、隆美尔等英雄形象又出现在我眼前。医生护士对我们很好,不象普通病人尽挨白眼,这是真正英雄的待遇,是我用鲜血用生命换来的,当之无愧!可惜我是个怕丑的人,总觉得不自在。要是现在,我可以象住宾馆一样住它一阵子才走。但那时的年龄,血是滚烫的,一刻也坐不住,不知为什么,总是想念战友们,总想和他们在一起,尽管我对战场仍满怀恐惧,我要早日康复早日出院,我要回部队。
两个月后,我出院了,去部队报到,后来接到命令要我去某军校读书,就这样在战场上的时间还不到四个月的我,又成了军校的学生,从此我的肩上多了两块红牌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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