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标志”的人

奥地利的冬季，寒冷而又漫长，每当寒流裹着暴风雪袭来的日子，天色阴沉，风声尖厉。从窗外望去，行人们扣着皮帽子，束紧围巾，竖起领子，步履匆匆，一闪而过。也有人闪进我们的小酒楼，要上一杯威士忌或者伏特加，一声不响地付了钱，又耸耸肩冲向那风雪中。

有一天风雪特别大，连行人也断了踪迹，我们便早早地打烊休息了。睡得正香，忽然被急促的门铃声惊醒。是警察？是不期而至的朋友？是食客？还是那些喜欢打闹、常制造些惊喜的同学们？

打开大门，一位约40余岁的欧洲妇女披着满身雪花、挟着刺骨的寒风扑了进来。她一边行着鞠躬礼，一边迭声说着：“Sorry!Sorry!”

喝下两杯酒之后，她才缓过神来，向我解释打扰的原因。她*着流畅的英语，发音优美，用词准确，表达熟练。但她却是一位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也许很多人知道英国、法国、瑞士、奥地利等欧洲**科技先进、生活富有，但少有人知道，数以十万计乃至百万计的欧洲居民，竟是无家可归、四处飘泊的流浪客。据欧洲流浪人士协会调查所得，欧共体**共有550万无家可归人士记录在案。事实上会更多！

眼前这位妇女便是这流浪大军中的一员。她说，连日的风雪使她再也无法忍受地铁站里的寒冷和阴湿，她太渴望喝点酒，哪怕只是一小口。她在街边徘徊，走过几家酒吧，都被拒绝了。后来她看到我们这里是一家中国酒楼，便毅然按响了门铃。“很多年以前，我曾经去过北京，我知道ZG人善良，乐于助人……”

问起她的身世、原来的职业、家庭情况等等，她都无奈的苦笑着，委婉的避开了，只见她灰白色的头发散乱在额前，两眼泛着无援和孤苦。话语中透着凄凉，她说：“叫我奈森.雷波儿吧。”

奈森.雷波儿，英文：Nothing Label的意思，不就是“没有标志”吗？一个活生生的人，把自己说成“没有标志”，真是一个无奈的自嘲！

那一段时间，奈森.雷波儿常到我们的酒楼来，每次都勤快的帮忙，扫地、洗碗、倒垃圾。混得熟些了，我请她带我去看看她们的流浪大军。

我和她一起，以因斯布鲁克火车站为辐中心开始夜访。只见火车站地下一楼的候车室座椅上半躺着几位上了年岁的人，几个穿着脏乎乎西装的汉子正聚在一起抓着酒瓶对饮，旁若无人的争吵着什么，看到我们走来，其中一位把酒瓶凑到耳边，煞有介事的说：“我正在和上帝通电话，Hello，上帝先生？您收到我的Email了吗？您冷吗？您饿吗？您有多余的舞票吗……”在暗处，几位早睡的流浪者正有节奏的打着鼾，全然不顾来来往往的旅客。

我们又走进位于圣.玛克娜大教堂后边的一座即将拆除的楼房，那情景更令人触目惊心，在摇摇欲坠的楼梯间，在喷着怪味的暖气口，躺满了熟睡的人，有的哆嗦着手脚，身体蜷成一团，像虾米；有的头枕着一个塑料包，或者一个纸箱子，那或许便是他的全部家当。黑暗中，三个看起来大约只有十岁的男孩，正抱在一起相互取暖，当我走过的时候。其中一位伸出一只小手说：“借支烟，可以吗？”

这便是欧洲底层社会的缩影！这群被社会视为“垃圾”的流浪族群，生存在社会体制之外。人生所依靠的家庭、亲友皆已散去，所追求的功名利禄也已化为乌有。作为一名游民，他所拥有的通常仅剩自己的躯壳，有时候，连和社会的最后的联系，一张代表他的存在的身份卡，也在流浪生涯中遗失了，使他成为彻底的一个“没有标志”的人！他从生活中节节败退，每天醒来的食衣住行，都是现实的一项残酷的挑战。奈森.雷波儿说，她有时候一整天就靠一个面包过日子。流浪生活对她来说，也不平安，甚至险恶，她曾经被人勒索过，也曾被强暴……

她和我们往来了一个多月。本来已经约好请她一起来我们酒楼过春节的，但她却没有来，此后便杳无音讯。多少次打烊之后，我希望门铃再次响起，希望她披着雪花冲进来，但她始终没来。她的真实姓名？她的确切年龄？她的家乡、家庭？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谜。她像一片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又无声无息地溶化了，真是一位“无标志”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