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斯洛文尼亚首都卢布尔雅那,依然少有凉意。中午时分,更是骄阳人。横穿这座城市的涅什克河,被酷热摧残着泛不起波浪。两岸的意大利阔叶杨虽然枝繁叶茂,但却无精打采。全没了婀娜多姿的神气劲儿。没有轻风,没有歌声,整座城市,一派宁静。
尽管估计不会有客人光临,但我们的中华餐厅还是不愿意关门休息。一位雇员亚尼娜大姐在吧台后边正襟危坐,笑容可掬。三位老板则西装革履,左顾右盼。用亚尼娜的话说,没准儿恰恰在此时会有上帝派来的使者突然降临呢,咱们可不能放过任何一次机会哟!
有人轻轻的敲门,我们不约而同的热情呼唤:“请进,请进”。分别使用的汉语、英语和当地斯洛文尼亚语。据说上帝或者女神们能够听懂世界上3000多种语言哩!
“哈——哈”来者刚一进门,那抑扬顿挫的笑声已先使整个餐厅生机盎然,“嘿,嘿哈!”待他和我们三位男士一一握手时,那颇具特色的笑声更感染得我们也神采飞扬起来,只见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红光满面,威风凛凛;他那鼻子特别的高尖,显得比一般欧洲人更“欧洲”,他那皮鞋出奇的光亮,衣裤出奇的笔挺,显得比一般绅士们更“绅士”。他就是努卡留卡将军,因为他的家族享有意大利王室的将军封号,已世袭数代,尽管这种世袭封号目前已不再实行,但他认为对他来说,依然十分重要。于是我们便齐齐称他为“努卡留卡将军”。
将军成了我们的常客。在那个秋天,他几乎天天光临。他曾经为餐厅的经营管理提过一些很有见地的建议。当我们要酬谢他时,他坚持只要“冰黑啤儿”,并大笑着说:“哈哈,这已经足够了!”我们很想了解“将军”现在的职业,他在卢布尔雅那的住所,以及他的家人情况,但话到嘴边儿,又咽了回去。有一次,努卡留卡主动带来了几本影集,有的显然已经年代久远,但册册装帧得精美豪华。没错儿,他的家族中出现过好几位将军,瞧那一身戎装,不由得你不肃然起敬。我瞅着其中的一幅照片,突然想起儿时听到的一首童谣,便顺口翻译给他听:“老张家女婿个子高,骑大马,挂洋刀,腰里别着盒子,嘴角的胡子往上翘。”把他乐得前俯后仰笑出了眼泪,连连央求我把这歌谣写给他:“先用英语,再用汉语,谢谢!”没待我写完,他已经文姿武态的高声朗诵起来,并作出“将军”状。但过一会儿,他又有些沮丧的说,他很对不起自己的列祖列宗,现在他只是在意大利一家保险公司驻斯洛文尼亚办事处里做一名普通的雇员,没有亲人,没有爱情,没有鲜花,“没有人往心灵里浇水,干涸的田园会荒芜呗……”他轻轻的说。
天气渐渐冷了,努卡留卡来我们餐厅也不再那么频繁,他改为喝不加冰的杜松子酒或者伏特加,尽管依旧衣履光鲜,彬彬有礼,但眼神却一天天暗淡下去。也许他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变故。我很想和他聊聊,但他每次都匆匆来去。他开始赊帐,签名时尽量保持绅士的潇洒之风,但苦笑和无奈却写在了眼里。
当一场大雪把整个城市变白的时候,亚尼娜大姐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努卡留卡将军被警察局“请”进去了。“为什么?”“大概因为吸毒和转卖一点儿**。”“会关多久?”“不大清楚,派人来了……”我们知道,我们帮不了努卡留卡,也不清楚这里面的详细情况,只能默默的为将军惋惜。此后,中华餐厅便再也没有了努卡留卡的身影,只是每当核查帐目的时候,见到他的帐单和签名,才念叨上几句:“努卡留卡将军。”圣诞节的前夕,我们按惯例把所有的帐目都核销了,他的名字也便被封存到了记忆里。
又是一年春夏秋冬,又是一个冰封雪舞风狂的日子,在希腊塞撒洛尼基火车站,我帮一位做国际贸易的中国朋友转运货物,大雪弥漫,在货场里忙碌一阵儿,整个人也变白了,我们到吸烟室小憩,在我们身后,突然有人彬彬有礼地说:“对不起,先生,打扰了,是否可以让我们共同分享烟的乐趣呢?”标准的、字正腔圆的英语。朋友不假思索地把半包未完的烟递给他:“请吧,先生。”那人缓缓地接过烟,深情地嗅了嗅,猛地一个屈膝,单腿跪地向我们行了个大礼;“谢谢,尊贵的先生,我是上帝的使者,我会让上帝保佑你们!”朋友不愿搭理他,在欧洲街头,这种“绅士”可是不少见,特别是到了冬天。我则被那人的声音和神态所吸引,天哪,这不是努卡留卡吗?只见他穿着一件破旧但却厚重的军用大衣,戴着呢礼帽,胡子、眉毛上结着冰碴儿,胳膊上拄着一根拐杖,音容依旧,额头的皱纹却是深了密了。我轻轻叫道:“努卡留卡将军?”他也分明认出了我,但却一言不发,裹紧大衣,拄着拐杖转身离去,走了几步,他转身看看我,我正在看着他:“您好吗?将军?”他仍是沉默,然后便步履蹒跚走向了车站广场,很快便被大雪吞没了,只有那深深浅浅的一串脚印留在了雪地里……
本文来源:[玫瑰网,www.mgqr.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