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强子要回来了

强子的娘天蒙蒙亮就起床了，她先去地里割一把韭菜，拔几颗葱。回到家里，她颤巍巍地从坛子里面摸出几个鸡蛋磕破、搅均匀。强子今天回来，她想给娃摊个鸡蛋饼，这是他最喜欢吃的。

强子的娘一边忙碌一边高兴地想：强子不知道又长高没有，会不会瘦呢？他那么喜欢读书，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书看？

强子的娘做了满满一桌子菜，正中间是一张金黄金黄的鸡蛋摊饼，像中秋节的月亮。她在饭桌边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去里屋，看看为强子准备的衣服，摸摸为强子准备的书，又走到大门口往村头的方向看。

强子的娘望望天，天已经透亮了，东方红彤彤的一片朝霞。树上湿漉漉的，叶子绿莹莹的耀眼。“这树真精神。”强子的娘呢喃一句，转身回屋拿了钥匙。她锁上门，走向邻居家。

“小云她妈，我们家强子今天回来。您能不能在他回来时去我家坐会儿？”强子的娘卑微地说。

“强子他娘，你放心吧。我昨儿就听说强子今天回来，我肯定会去。”小云妈很利索地说。

强子娘搓搓手，看着小云妈嗫嚅着什么。小云妈笑着连连说：“放心吧放心吧。”强子娘就高兴地离开了。

太阳毒起来了，射在人的皮肤上像刚被刺条子抽过，火辣辣地疼。强子娘在自家门口呼了口气，抹抹脸上的汗水，打开家门。她已经拜访过村子里的每一家了，强子看到这么多人来看望他，一定会高兴的。

强子应该能看出大家都欢迎他回来，不是吗？

2、强子到家了

强子是中午到家的。那会儿天正热，乡亲们正在屋里的风扇下午休，整个村子都在梦乡里，除了娘子娘。

强子顶着光秃秃的脑袋出现在家门口时，强子娘正热最后一个菜。

强子叫声娘后，泪水就开始往外流，三十五岁的男人哭得像十八岁那年被抓走时。看见他娘，强子知道，他三十五岁的夏天不在监狱里过了。强子娘一边“哎哎哎”地答应着，一边撩起围裙擦眼泪。

强子跟着娘来到里屋，在娘的眼皮底下换上娘准备的干净衣服。

“娘。你能不能不要告诉乡亲们我回来了？”强子找个凉帽盖住白花花的光头说。

“为啥啊？大家都记着你呢。他们记得你教孩子们读书的情景，都要来看看你。”母亲有些不安。

“看啥啊，一个杀人犯出狱有啥好看的？我现在不想见人。”强子声音中有泪。

强子娘说，不见不见。你赶紧吃饭吧。吃完睡会儿。我去隔壁王大爷家帮他做点饭。

强子狼吞虎咽地吃完母亲做的饭菜，一头倒在床上睡到太阳偏西。没有一个人来打扰他，也没见他娘回来。

强子娘站在大门外面的墙边，头上顶着一个白毛巾。有人走向她家时，她就说，谢谢您来看强子，我们家强子不想见外人。让您白跑一趟，太对不住您了。说完就很内疚地给人作揖。

她一直站到太阳偏西，看到村里的人都来过，才挪动发酸的腿往屋走。夕阳拉得她的影子极长极瘦。

3、强子不想出门

强子回来的第二天，他娘就想带他去集上转转。强子头摇得像拨浪鼓，神色凄惶的如同被逼着白天出洞的老鼠。强子娘一下子又哭了。再也没提过让强子上街的事情。

刚开始的几天，强子娘以为强子怕人注意，就事事顺着他，不让他出门，给他找很多书看。

可她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强子再也不是那个十八岁的青年了。他很少看书，只在屋里和院子里活动。每天的中央晚间新闻时间一到，他就搬个小凳子坐在电视机前看。

强子娘说，强子，你听听音乐吧。我让邻居给你买个MP3，村里的孩子都用这听歌，说能让人心情好。

强子说，不听不听。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孩子，咋能和他们比？说完就开始沉默。

强子回来后极少说话，这让强子娘很担心。儿子已经是又高又壮的成年人，总得让他出门做些什么啊，咋能天天这样窝在家里不出去。

可是她说不动人高马大的儿子。

老太太开始想主意。她很想帮儿子一把，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老，晚上躺在床上开始腿疼，腰也疼，睡觉几乎不能翻身。她不能丢下这样的强子去见他爸，她觉得自己愧对他家的列祖列宗。

强子娘逼着强子和她一起出门，一起下地干庄稼活，一起去集市。强子每次都是低着头，特别是遇见人时，他把头埋在胸前，母亲让他和人打招呼时，他声音小得比针掉在地上的响声还低。

强子十八岁被抓走的，现在已经三十五岁了，村里的人有很多他都不认识。他从来没有见过手机、MP3、电脑这些东西，甚至他们村子里的路灯也让他惊奇。他进去的时候，村里用电、有电视机的人家极少，大家都听收音机。

强子觉得自己被这个社会抛弃了，他紧紧地关上心门，按着狱中的生活方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母亲的夜夜叹息他听得见，可是他无能为力。

强子想起在狱中看过的一部外国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他觉得自己就是老布鲁克斯，已经被体制化了。

他想过死，又下不了决心。每个夜晚的黑暗中，强子都在酝酿着怎么死，白天看见母亲又觉得自己不孝，痛恨自己的软弱。

强子开始对白天恐惧。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带他出门。有时候他怀念狱中的生活，大家统一做事，有人告诉你要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最主要的是，大家都一样，谁都不会看不起谁。

有时候强子想犯罪，他想，我多么怀念监狱啊。当然，这些话他没有和母亲说。

4、强子他娘的糖

一天，强子衣服上的扣子掉了。母亲不在家，他便自己去母亲屋里找针线。在母亲的针线篓里，强子看见很多糖，一粒一粒的糖，徐福记的。

强子在电视上看见过徐福记糖果的广告，知道挺贵的。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买糖，他也没见过母亲吃。强子缝好自己的衣服，走出母亲的房间时，就忘了关于糖的事情。

缝完衣服，强子就坐在堂屋里看着钟表，他在等待小学放学。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有些学生伢子开始找强子温习功课，大多数是十岁左右的小学生。

孩子们一放学就跑进强子家。他们拿着自己的作业本喊，强子叔，强子叔，我们老师让写一篇作文；或者懊恼地对强子说，强子叔，你昨天没有教我除法，我的除法题都做错了。

刚开始，强子看着孩子们有些胆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助他们。一个月以后，强子就得心应手了。他很乐意和这些孩子相处。孩子的父母和他是同辈人，他进监狱的时候，这些孩子还没出生，他不怕他们笑话自己。

强子相信，孩子们来找他，他们的父母肯定知道，既然他们愿意让他这个犯人教孩子们，他怎么能辜负大家的希望呢？大家不嫌弃他，他有什么理由嫌弃自己呢？

强子开始找些小学课本看，强子娘甚至为他订了份小学作文报。

每当强子为孩子们讲题的时候，强子娘就坐在一边编席子。他们这里芦苇多得很，强子娘每到农闲时就编些席子卖。今年编得尤其多。

强子娘时不时的抬头看看强子，时不时的看看听强子讲题的孩子，金色的夕阳照射在她乐呵呵的脸上，散发出神圣的光。

强子还是不太说话，可是明显快活多了。现在，强子基本上不戴帽子了，他的头发已经长到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强子还是每天看新闻，但是已经不仅仅看新闻了，他还会陪母亲看看她喜欢的电视连续剧。强子也学着用MP3了，虽然放的歌曲大多是有些悲伤的歌曲。

强子开始出门，即使次数不多，也是一个开始。这一年，他慢慢地学着抬头走路，见了乡亲还是不说话，却已经会点头微笑。

这天，小学生还有一个小时下课时，强子忽然想起本周的报纸还没有拿回来，他就去村长家里拿报纸。走到小学门口时，强子习惯性地抬头往学校看去，他一下子像被施了魔法般定在那里。

他看见了他娘，她正焦急地朝学校望着，一只手里提个塑料袋，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学校大门的钢筋。他娘的脖子伸得像被人拉着脖颈的鹅，脸紧紧地挤在两根钢筋中间，几乎把钢筋嵌进脸上的肉。她似乎在热切地等待着什么。

“娘。”强子叫。

“哎、哎。”强子娘回头看见强子，一边慌张地答应着，一边把手里的塑料袋往身后藏。

强子扳过他娘的手，看见白色的塑料袋里是一粒一粒的糖块，徐福记的。

他知道母亲为什么买那些糖了，母亲是哄孩子们去他家的。强子一下子哭了。他觉得有过想死的念头是多么荒唐愚蠢，如果他真有个三长两短，母亲也活不下去的。

强子决定好好活着。

5、军军想滑冰

天上开始飘雪，大片大片云朵似的雪花在灰蒙蒙的空中拧成雪网，织成凛冽的寒气。

强子开始了三十六岁的冬天。他准备参加来年的成人高考，以此弥补自己荒废的青春梦想。

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天气，强子说，娘，我想去集上买几本书，万一中午有孩子来找我，你就让他们晚上再来吧，或者晚上我去他们家也行。

强子娘摸摸强子的棉衣，又找来一个棉帽子递给强子说，去吧，我知道咋给孩子们说。

强子娘看着强子的背影消失在家门口，回身开始做针线活。

中午12点半的时候，有人咚咚咚地敲门。

强子娘开门一看是军军，这孩子虎头虎脑地站在门外，瓮声瓮气地说：“奶奶，我想让强子叔叔带我去滑冰。”

强子娘说：“你强子叔叔去集市上啦，明天好不好？”

“奶奶，小朋友都在村子西边的池塘里滑冰呢，他们不带我玩，因为强子叔叔最喜欢我。”军军撅着小嘴委屈的样子真可爱。

强子娘哄着军军：“来，奶奶给你拿糖吃。在奶奶家等强子叔叔回来带你玩。”

“奶奶，我就想滑冰。妈妈告诉我，强子叔叔从前代替老师上过课，他经常带着小朋友滑冰。”军军奶声奶气地继续请求，似乎奶奶能立即变出一个强子叔叔。

强子娘的记忆一下被军军撕开了：强子那年在县城上高三，学习很好，作文还在市里得过一等奖。寒假里回到村里，正赶上小学补课，学校里的老师病了，就拜托他帮着代课。一个醉汉拿把刀跑到学校撒酒疯，强子失手……

强子娘捏捏军军肉呼呼的小脸蛋，眼睛里湿漉漉的。

“军军，奶奶陪你去好不好？”强子娘不忍心拒绝可爱的小军军。

“好啊好啊。”军军拍着胖嘟嘟的小手欢呼。

6、强子他娘不担心了

强子娘牵着军军的小手来到池塘边，那里早已是欢乐的海洋。孩子们都在滑冰，池塘里的水早就冻上了，不用穿滑冰鞋，就是一个天然的滑冰场。

一个孩子蹲下，另一个拉着蹲下孩子的手，哧溜一下就滑好远。有时候是两个孩子拉一个孩子，这样能滑得更远。冰太滑了，时时滑冰的孩子停不下来，噗嗤一下就摔倒了。不过冬天孩子们穿得厚，一点不疼，摔倒爬起来还滑。

强子娘叫过一个大一些的孩子，让他带着军军滑。她知道自己老了，不能真的带着军军玩。

孩子们玩得真高兴啊，强子娘坐在池塘边想，等强子回来也让他来玩玩吧，他已经很多年没来这里了。

“喀嚓！”“噗通！”两声巨响，夹着孩子们的尖叫打断了强子娘的遐思。她看见远处出现了一个窟窿。有人掉进冰肚里了。强子娘第一反应就往出事的地方跑。

周围的人早就吓傻了，都是十来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呢？

强子娘一边往跟前跑，一边喊：“快去叫人。”几个大点的孩子便向村子的方向跑着哭喊救命。

强子娘来到冰窟窿边，发现掉下的孩子早就没影了。她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水里……

强子回来时，他娘正躺在床上，皮肤青紫青紫的，浑身冰凉。

强子紧紧地抓住他娘的手，呜呜呜地哭，三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听的人肝肠寸断，五脏俱裂。虽然屋里、床边早已被乡亲们点了几处火，强子娘还是没有醒过来。强子拽着他娘整整坐了一夜，只是哭，什么都不说，谁也拉不开。看到强子的人无不陪着一起落泪。窗外，天空不知何时又开始飘雪……

第二年，成人高考结束一个月后，强子收到了一封大学录取通知书，他收拾完行李，来到母亲的坟前，坐在那里陪了母亲一天，他哽咽着说：“娘，你不用再担心我不出门，也不用再担心对不起我家的列祖列宗。儿子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或许永远也不回来了。可是，娘，你活着时，儿没让你享一天福，儿有愧啊……”

坟边，白杨萧萧，树上栖息着一只小鸟一飞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