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之死——程砚秋的情感故事 作者 倚天龙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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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轻巧地熟练地甩着马鞭,嘴里“得得”地吆喝着。

马车碾着北京街头暮春的夜色,向着国学堂黄府奔驰着……

时值北京的暮春,迎春花谢了,玉兰花谢了,水仙花谢了,蕙兰花谢了,连坚强的梅花也谢了。虽是春天,却已是暮春了。如此之季节,往往令人心中已无万物复苏、生气盎然的春天之感了。

就是在这样的暮春时节,程艳秋应邀参加北京国学堂堂会的演出。

程艳秋默默地坐在马车中,思绪却飞回几年前的华乐园……

酷夏的华乐园,虽然暑气炙人,人们还是踊跃地观赏程艳秋的演出,而且自始至终,无一人退场。

程艳秋刚刚演完首场新戏《鸳鸯冢》,正在卸妆,总管事高登甲对他说道:“先生,国学堂的黄汉儒先生来访,您看……”

程艳秋说道:“是先生,我知道,京城名教授,常看我的戏,请!”

高登甲带着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两个人来到程艳秋的化装室。这男的,头戴一顶瓜片帽,身着深色长衫,足下是白袜青鞋。手摇两面书画的长扇,长扇摇动,五绺黑须飘然而起,不仅慈眉善目,且斯文典雅,更有一身仙风道骨。这女的,只有十五、六岁,虽然身材窈窕修长,如玉竹临风,却依然像个中学生;时虽酷夏,却依然一身黑衣黑裙,与白净细腻的瓜子脸,形成鲜明的对比,宛若新戏里的悲剧人物;倘若不是柳叶眉下,一对凤眼闪烁着青春少女的光芒,人们还以为是中国罗丹手下的玉雕古典美人呢!

黄明儒一见程艳秋,便抱拳说道:“先生,黄某贸然打扰,尚请海涵!”

程艳秋抱拳说道:“是先生大驾光临,艳秋有失远迎,当请先生鉴谅才是!这里连坐处都不方便,真是抱歉了!”

黄明儒说道:“不必客气,你我也算老相识了。只是光阴似箭,自去年堂会以来,竟是年余没有相见了。不过你的戏,黄某却是一场不拉的。这并非单纯为了我这个老程迷,还为了小女这个新程迷!她从六岁就跟着我看你的戏了。”

程艳秋说道:“怎么?这位小姐是先生的女公子?”

黄明儒说道:“正是小女黄若兰……”

黄若兰说道:“是黄一秋!”说罢,黄一秋的双颊不知为何竟红得如雨后的荷花一般。

黄明儒说道:“对,对!自从看了你的戏,她就改名黄一秋了,说是一生一世都做你的忠诚戏迷!”

黄一秋说道:“这可怨不得一秋了,谁叫先生的戏唱得那么动人呢?都唱到人家心里了!”黄明儒说道:“这倒不假,方才你唱的那段反二黄,她都跟着哭成泪人了!”

程艳秋说道:“小姐错爱了,艳秋只是按人性人情唱戏,未成想让小姐流了那么多泪,

着实是对不住了!”

黄一秋说道:“爸,看您,让先生误解了不是?先生,一秋向来不愿多动感情,我曾看

先生的戏,也曾看过先生、先生的戏,可都未曾露过一声笑,更未曾掉过一滴泪,可就是看了先生的戏,总是止不住心中的泪水。您说我性格脆弱也好,您说我心地善良也好,您说我感情真挚也好,总之,那泪水是自然而然流出来的!这怨得着一秋吗?”

黄明儒说道:“先生,你可别介意,小女看起来,弱不禁风,娇气十足,其实性情倔强得

很,自以为是,我行我素。自从上小学,跟着我在浙慈会馆看了你的戏,就没断过跟着我看你的戏。尤其是你演的新戏,她更是一场不拉!这还不算,她的卧室里,墙上贴的是你的剧照,桌上放的是你的唱片,书中夹的是你的剧评。这阵儿上高中了,会了写诗填词,每看过你的戏,总要写首诗词赞美一番,人说我是铁杆程迷,依我说呀,她才是真正的铁杆程迷呢!这不,今儿个刚看完你的《鸳鸯冢》,就不依不饶地非拉着我到后台看你不可。你说,这孩子是不是铁杆程迷呀?”

黄一秋说道:“铁杆就铁杆!能得此殊荣,一秋足矣!”

程艳秋说道:“艳秋感谢黄小姐对程派艺术的厚爱,艳秋当更加努力,演出更多的新戏,以

谢黄小姐和广大观众的爱戴与捧场!”

黄一秋说道:“先生,有您这句话,一秋也没白来一趟!君子言必行,行必果!今儿个一

秋只有一个请求,请先生为一秋抄下《鸳鸯冢》反二黄的唱词,以谢一秋对程派艺术的爱戴与捧场,对了,那可不是一般的捧场,而是特殊的共鸣!是共鸣!”

黄明儒说道:“好!好!是共鸣!得!一切都依你!这不结了?后台你也来了,先生你也见

了,我们也该走了。先生很忙,我们就此打住吧!”

程艳秋说道:“不忙,不忙,艳秋有机会亲自听到观众的意见,我是很高兴的。”

黄一秋说道:“一秋并非不通情达理,更深知先生甚是繁忙,然一秋的唯一要求,

先生已经默许了。不是吗?先生?一旦一秋的要求得到满足,一秋立马就走!”

程艳秋说道:“对,对,一小姐的要求,艳秋理当满足。这是份《鸳鸯冢》的说明书,有

主要唱段的唱词。这比抄写的全面而清楚,小姐一看便懂。”

黄一秋说道:“那就谢谢程先生了!”说罢,黄一秋接过说明书,又道:“有劳程先生了,后会

有期!”

说罢,她一转身,走了。

程艳秋默默地坐在马车中,思绪却飞回三年前的三庆园……

三庆园戏院。

台上,程艳秋正在演唱着《青霜剑》感人的反二黄……

台下,黄一秋边看边鼓掌边泪水盈眶……

后台,高登甲端着一个很大的花篮。对程艳秋说道:“先生,又是那个黄小姐送的,打上

次来后台见你后,你的每场演出,她都送来花篮,风雨不误,还真格地不愧是个铁杆程迷!成!够格儿!”

程艳秋接过花篮,花朵含苞欲放,清丽淡雅,还挂着晶莹的水珠。花丛中有一张信笺,上写

着一首诗:青霜剑刃化青霜,正是雪贞仇一腔!阴险贼百金贿,恩爱夫君一命亡;鱼死网破仇必报,斩首喋血命当偿!世间多少不平事,恨我手中无青霜!

落款是:北京女子大学中文戏一年级学生黄一秋。

看着看着,程艳秋不禁自语道:“这世间又多一个申雪贞!”

程艳秋默默地坐在马车中,思绪却飞回两年前的华乐园……

华乐园戏院。

程艳秋刚演完《鸳鸯冢》,三次谢幕后,刚进化装室卸妆,就见到管事高登甲送来的条子。

条子上写着:戏后倘方便,请一起宵夜。黄明儒一家。“一家”下边,重重地的划了两个圈。

看罢便条,程艳秋自语道:“黄家一家,都是我程艳秋的知音,一知音难得,一家知音更难

得啊!”

程艳秋卸妆后,还没走出后台,黄明儒已进后台。他说道:“先生,黄某已备车久后,得

先生赏光,黄某深感荣幸!”

程艳秋说道:“劳黄先生费神,难得先生一家看得起艳秋,艳秋恭敬就不如从命了,今儿

晚就叨扰先生一回!”

黄明儒说道:“你虽为艺,我虽从教,然你我皆为国学,大道同一,你我就不必见外了。请!”

出了后台,程艳秋便见门旁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内坐着黄一秋。

黄一秋一见程艳秋出来,便匆匆下车,为程艳秋打开车门,说道:“先生,请!”

程艳秋说道:“谢谢黄小姐!”

黄一秋说道:“还是叫我一秋吧,小姐小姐的,像在戏台上。”

黄明儒说道:“对,对!叫一秋好!真实,亲切!今儿个请先生宵夜,可是实实在在的,

可不是演戏啊!”

程艳秋说道:“如此艳秋就只有称小姐一秋了,免得落个演戏之嫌!取笑了!”

黄明儒、黄一秋异口同声地说道:“如此最好!”

说话间,车至泰丰楼。夫人偕四个公子早已静侯在门首。问候过后,黄家一家簇拥着程艳秋直向定好的雅间。程艳秋坐定后,黄家一家才随之落座。

黄明儒坐定后,对伙计说道:“请先上上好的普洱茶!”

伙计说道:“得了您哪!”

程艳秋说道:“先生也爱饮普洱茶?”

黄明儒说道:“是的!黄某跟先生一样!”

黄一秋说道:“什么呀!我爸是听高登甲先生说先生爱饮普洱茶,才叫的。”

黄明儒说道:“不过,普洱茶就是地道,饮上一口,感觉奇特,饮后品之,余味无穷!就像

先生的演唱!普洱茶的确是茶之上品!不信,你等可一品!”

夫人说道:“那个自然!什么到了你的嘴里,就深沉深奥玄妙了!先生,你甭信,文人的

嘴里,什么都酸溜溜的!说实在的,俺家喝的是绿茶,还没喝过普洱茶呢!”

黄明儒说道:“这回你若品上一口普洱茶,明儿个咱家就该改喝普洱茶了!”

此刻,伙计端着几杯普洱茶说道:“普洱茶来了!您请!”

黄明儒说道:“先生请!”

程艳秋说道:“先生请!各位请!”

大家一起说道:“请!”

饮过茶后,夫人赞道:“味道着实不一般!好!好喝!经品味!有后劲!等不到明儿啦,

今儿回去就换普洱茶!”

黄明儒说道:“如何?我说的没错儿吧!”

黄若琴说道:“妙!如青色之彩!”

黄一秋说道:“青化于蓝胜于蓝!”

黄若剑说道:“妙!如凝霜之剑!”

黄一秋说道:“不须磨砺自冷寒!”

黄若慈说道:“妙!如橄榄之味!”

黄一秋说道:“久品皮肉味长在!”

黄若玄说道:“妙!如易卦之坤!”

黄一秋说道:“六断六连断亦连!”

程艳秋说道:“四位公子妙语如泉,一小姐!更是妙语连珠。四句下来,即是一首绝妙的七绝:青化于蓝胜于蓝,不须磨砺自冷寒!久品皮肉味长在,六断六连断亦连!总结得好!概括得妙!论茶如论艺!看来一小姐,还真把艳秋的戏参悟透了!”

黄一秋说道:“一秋不敢妄言参悟透了,只能说是太痴迷,太喜爱了!”

黄明儒说道:“从茶到艺,从程腔到程迷,真是一语破地,一针见血!看来一秋迷程派还真是痴迷了!那黄某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能直言!先生,今天承你移驾光临小宴,虽茶足然饭未饱,黄某亦要为小女直言不情之请了。小女为把《鸳鸯冢》真正学会,不但在剧院看你的演出,还在家中听你的唱片。可谓朝思暮想,废寝忘食!你看她面色苍白,身体消瘦,真像大病一场,情同剧中的王五姐一般!我怕这样下去,长思而心伤,大哀而心死!一旦病入膏肓,恐怕无药石可医矣!先生,请你大发慈悲,把《鸳鸯冢》传于小女吧,以免其抱憾终身!我们全家愿做她的配角儿,算我黄明儒代小女求你了!”

说罢,黄明儒起身向程艳秋深深一揖。夫人和黄家四子一女随之起身,也都向程艳秋深深一揖。

程艳秋赶紧扶起黄汉儒和他的夫人子女,说道:“!别这样,艳秋何敢受先生一家之如此大礼?传一小姐《鸳鸯冢》,好说,不必如此啊!”

黄明儒赶紧对黄一秋说道:“一秋!还不快拜谢程先生!”

黄一秋闻之立马直面程艳秋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颤颤地说道:“谢谢程先生,一秋这厢有礼了……”

平常,程艳秋是目不斜视的,在女性面前更是不苟言笑的,何况如此直面了。这一直面对视,程艳秋还真是大吃一惊!他不禁心中道:一年未见,黄一秋竟面如秋叶,目若寒霜,虽然身材高了一截,却整整瘦了一圈,不仅像《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更像《鸳鸯冢》中的王五姐!恐怕她心中确有未解之结。此结也许正像先生所言之日夜思虑《鸳鸯冢》所致,那我就从此解其一结。

想罢,程艳秋对黄明儒说道:“看一小姐的样子,还真为思虑《鸳鸯冢》而耗神过度,气色都不佳了。好,既然一小姐如此痴爱《鸳鸯冢》,艳秋就答应把它教给她,但只能爱好玩玩,不能以此为业!”

黄明儒说道:“那是自然!”

黄一秋说道:“一秋谨记先生之言,只为爱好,不为从业!”

程艳秋说道:“好!如此艳秋就答应先给说词,现在就说!”

黄明儒说道:“先生答应就好,不必现在就说,先吃饭再说吧!”

程艳秋说道:“饱吹饿唱,这是规矩。再说,早一天教会一小姐,早一天解开一小姐的心结,以免深险苦思之中不可自拔,酿成大患!”

说罢,程艳秋把桌椅归整了一下,先说词,后说腔,继而,说台步,说身段……

黄一秋记唱词,记唱腔,走台步,做身段……

程艳秋教得严格认真,细致耐心。

黄一秋学得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说到关键处,程艳秋仿佛就是剧中的谢招郎。学到深真时,黄一秋俨然即是剧中的王五姐。

饭店的伙计,在门外不断问道:“先生,上菜吗?”

黄明儒不断回答:“再等片刻!”

程艳秋、黄一秋不断教学着:“唱词,声腔,台步,身段……

教着,教着,程艳秋笑了……

学着,学着,黄一秋笑了……

看着,看着,黄明儒笑了,高声叫道:“上菜!”

已是深夜了,程艳秋和黄明儒一家才吃完了这非同凡响的夜宵。

已是深夜了,黄明儒才说出了另一件非同凡响的大事。他郑重地拿出一个长包,打开后是一个画卷。他郑重地对程艳秋说道:“分别之际,黄某尚有一物相赠,尚乞笑纳!”

程艳秋推脱道:“艳秋已经叨饶了黄先生的夜宵了,岂能再收您的东西?万万不可!”

黄明儒说道:“别的什么东西,你都可以婉然拒绝,只有此物非等闲之物!你是不能拒绝,也是不应拒绝的!”

程艳秋说道:“这是何物,竟如此重要?”

说罢,程艳秋再次郑重地凝视了黄明儒手中的画卷,笑道:“我看此物不外乎是幅书画。先生,艳秋深知您乃著名国学家,妙笔丹青更是驰名遐迩,妇孺皆知。艳秋岂敢相轻?然艳秋亦酷爱珍惜大家书画。艳秋的藏品中藏有先生大作,已有三幅。我看先生手中之物,非书即画,先生何以称其为非等闲之物?”

黄明儒说道:“不错,黄某手中之物,确系书画之作,然并非一般书画,更非黄某拙作!”

程艳秋说道:“是何人大作,竟让先生深感其重?竟使艳秋欲绝不能?”

黄明儒说道:“并非黄某故弄玄虚,而是此物确非一般,乐中之黄钟大吕,诗中之三坟五典,书中之王序严帖、张癫米狂,画中之吴衣马角、李彩王墨。对你说来,与其他相比,更乃泰山鸿毛,天上地下!不是黄某危言耸听,你且看来!”

说罢,黄明儒一手高擎画卷,一手轻放画轴,画卷渐渐露出庐山真面目:画面的中心矗立着青衫素袖的亭亭女子,上方飞舞着苍苍文字。

此刻,程艳秋一见书画,惊喜万分!话语夺口而出:“悲鸿之画!!恩师之书!已离艳秋多年矣!”

黄明儒说道:“天地合一,珠玉合一,合璧之作,千古一孤!”

程艳秋说道:“此词书画之合璧对艳秋说来,乃绝世之物,的确重于泰山,重于生命!这幅书画既饱含着老友徐悲鸿先生之深情,又饱含着恩师罗瘿公先生之厚谊,乃当是艳秋一家家传之宝。恩师仙逝,此宝即一失多年。艳秋曾上下寻觅千百度,均未得一点蛛丝马迹,也无一点儿鸿爪雪痕。本以为此生再也难得一见此宝,留下终生无法弥补之遗憾!没想到今日得见此宝,实乃大幸!大幸!先生,请告之艳秋此宝之来历。”

黄明儒说道:“说来话长。我的一位老友,闲诳琉璃厂,偶遇此宝。他深知黄某一家均乃程迷,很想当即买下,奈卖家要价甚高,朋友手中之款不足,只好先于其定金,速至我家告之。黄某听罢顿觉午餐食之无味,半餐而止,便立马与老友一起火速赶至琉璃厂,总算没有大意失荆州,侥幸买下此宝。据说,此画之卖主,还是先生的同行呢!”

程艳秋说道:“何人?”

黄明儒说道:“贾凌云!”

程砚秋说道:“原来是他!”

黄明儒说道:“此宝乃先生纪念之物,为何到了他人之手?”

程砚秋如此这般地回述了当年泰丰楼失画之事,继而说道:“此宝总算失而复得,亦乃不幸之中之万幸!是恩师地下有灵,是先生世间得悟,是艳秋命中逢运!先生,您不必客气,说个数吧!艳秋就是倾家荡产,也要珍藏此宝!”

黄明儒说道:“好!先生确是性情之人!确是侠义之人,确是重情重义、知恩知德之人!这些重于千金!黄某重金购得此宝,就是要赠与先生,决不收取分文!”

程艳秋说道:“这怎么好意思!先生为艳秋寻到此宝,艳秋就感恩戴德了,怎好再让先生花费重金呢?”

黄明儒说道:“黄金有价,然情谊无价!艺术无价!人品无价!你与小女一秋之情谊,你与黄某一家之情谊,你的艺术,你的人品,是用多少黄金也无法买到的!如此之深夜,你尚教小女习艺,救其于病痛之中,这该值金几何!”

程艳秋说道:“先生既然说到此处,艳秋我也无话可说,今夜艳秋收下此礼,日后艳秋决不会忘记此情!”

黄明儒将书画递与黄一秋,说道:“一秋,你代表我黄门一家,将此赠与先生!”

黄一秋接过画,说道:“先生言重了,你待一秋如此,此恩此情,一秋才当永生铭记!请您收下吧!”

说罢,黄一秋双手将书画举过头,敬赠与程艳秋。程艳秋双手接过书画,说道:“先生一家对艳秋之情,艳秋更当永生铭记!”

程艳秋默默地坐在马车中,思绪却飞回日前的华乐园……

华乐园首演《朱痕记》,即极为圆满成功,程艳秋自然兴奋不已。他卸完妆,正准备请同仁们一起去宵夜。管事高登甲便送上了一张大红帖子。

程艳秋打开一看,原来请贴是黄明儒送来的。上写:程艳秋先生,前时曾蒙允诺,三月三十日小女二十岁生日之日,参加黄家堂会演出,届时敬请光临。

帖中附黄一秋便函一笺。上书秀丽小楷,只是笔迹可见颤动:

程艳秋先生大鉴:

适逢贱躯痴长二十春,一秋斗胆请乞先生光临黄家堂会,届时一秋将带病演出先生亲授之《鸳鸯冢》,更乞先生不吝赐教。一秋痴迷先生之艺以入膏肓,今得吟五姐之长歌,乃终生之愿!

一秋拜上

三月二十九日夜

手捧请贴,程艳秋还真费了思忖,心道:黄一秋之函笔迹为何如此颤动?是生日将临,心情激动呢,还是病情加重,力不从心?

继而,程艳秋又想道:“先生邀请参加堂会演出,于情于理,均不好拒绝。就是黄一秋演出《鸳鸯冢》,也不好厚非。首先,《鸳鸯冢》是自己亲传与黄一秋的,在她的生日堂会上自演王五姐,不仅别开生面,且其请求是由衷而真挚的;其次,黄一秋酷爱自己的艺术,如痴如狂,她已多次票演我的本戏,已深得程派的精髓,由她饰演王五姐,当不会损害程派艺术;第三,她一家人博学多才,行侠仗义,仁慈为业,不仅理解我的艺术,更理解我的为人;第四,黄一秋虽赠诗赠画,然其至诚至信,至清至洁。”

想到这里,程砚秋果断地决定:“同意参加黄家的堂会演出,同意黄一秋演出《鸳鸯冢》。”

车夫一声“吁!”打断了程艳秋的思绪。马车停在黄府高大的门楼外,车夫说道:“先生,黄府到了,您请!”

车夫扶程艳秋下了车,问道:“先生,等您吧?”

程艳秋说道:“不必等了,你先请回吧!”

此刻,黄明儒偕夫人已迎出门外,齐道:“先生大驾光临,失迎!失迎!”

程艳秋说道:“哪里哪里!先生、夫人!言重了!艳秋来迟为歉!尚请海涵!”

黄明儒说道:“不迟!不迟!荀慧生先生、朱琴心先生的《虹霓关》,刚刚开演,下出才是你的压轴戏《红拂传》。不急!不急!不过小女已去后台准备《鸳鸯冢》了,她的病体已十分沉重,她非要演出,说在其二十生日能亲演先生的《鸳鸯冢》,死也无憾!先生,请多多照应吧!”

程艳秋说道:“这个自然,艳秋先到后台看看……”

黄府的堂会,请来的名角儿不少,请来的名士也很多。来宾中就有著名诗人樊樊山和著名剧作家齐如山。他俩常在戏院里见面,也常在堂会上碰头。这不,今儿的黄府堂会他俩又坐在一起了。

樊樊山对齐如山说道:“老朽参加堂会多矣,可今天黄家堂会可谓堂会之翘楚,其隆重,其郑重,皆可称京城之冠!”

齐如山说道:“正如先生所言,如山也有同感!也难怪,黄家何许人也,乃名门之后啊!”

樊樊山说道:“然也!老朽与黄家乃世交,黄家来历老朽了如指掌、一清二楚!说句北京老话儿,叫门儿清!”

齐如山说道:“听说先生祖上乃明末大学士、抗清英雄石斋黄道周先生。”

樊樊山说道:“正是!黄明儒先生乃黄道周先生之三十九世孙。与黄道周一样,黄明儒先生也是一生好道,博学多才。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四书五经,无一不精!虽年仅知天命,然人皆称其国学大师。其生性清高孤傲,洁身自好,除任大学教授外,即是闭门著书立说,传承先辈遗志。他膝下四子一女,长子喜乐,故名若琴;次子善武,故名若剑;三子好医,故名若慈;四子崇道,故名若玄;独女爱诗擅画,故名若兰,后因迷程至痴,故改名一秋。四子皆忠厚仁慈,悯天悲人,他们分别继承了父亲的文武医易。只有女儿全面继承了父亲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五个子女共同继承了父亲的国学。儿子个个争气,父母自然欢心。只是女儿一秋,虽生得柳眉凤眼,丹唇玉齿,肌肤细腻,身材窈窕,外表看来,弱不禁风,引人怜爱,却性格刚烈,心地倔强,只要是她认准儿的事,九牛二虎也休想拉回!人道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她是到了黄河也不死心!国学堂黄家几代相转,均视国学如命,尤爱京剧。对京剧可谓是入迷入醉,如痴如狂。故而黄家一年至少也要办两次堂会,且每次都是将京城名角儿荟萃一堂,博赏众艺。先生向来喜爱须生谭鑫培,夫人则是喜爱小生程继仙,长子喜爱老生余叔岩,次子喜爱武生杨小楼,三子喜爱华佗济世,四子喜爱孔明出山。全家共同喜爱的则是程艳秋。尤其是女儿一秋,喜爱的旦角儿不是梅兰芳的富丽,尚小云的壮丽,荀慧生的柔丽,单单喜爱程艳秋的庄美凄婉,悲烈刚劲。她不喜爱华丽的鹦鹉,不喜爱单调的鸿雁,不喜爱活泼的柳莺,单单喜爱唳天的丹鹤。她的原名本叫黄若兰,字幽芳。自从看了程艳秋的戏,她毅然决然地改名黄一秋,自号菊霜。她是一个心眼儿地独爱程派艺术。她不仅多次在自家办的堂会上为程艳秋鼓掌叫好,而且还多次拉着父亲跑到前门外华乐园买票看戏,为程艳秋鼓掌叫好。她不仅喜欢绘画,而且喜欢吟诗;绘画只单单绘菊,吟诗只单单吟秋。她爱程派艺术,可谓入迷入痴,如癫如狂。她说,她一生别无他爱,独爱程派,至死不悔!任其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齐如山说道:“难得!难得!难得此女如此痴情!只有艳秋之艺术才有如此感天动地之魅力,为其痴迷者多矣,何止一秋!听陈叔通先生说,每逢艳秋去上海演出,都收到大批的来信,男女老少都有。”

樊樊山说道:“是啊!无腔不宗程嘛!可是这一秋也忒痴情、忒任性了!我记得有一次她父母兄弟几个人一起说服她,她都毫无回心之意。那是一年前……”

黄家一家集聚在后花园,一为赏菊,二为谈心。

仲秋赏菊,红菊、紫菊、黄菊、白菊,长瓣、短瓣、稠瓣、疏瓣,自使黄一秋心旷神怡、笑逐颜开。

而谈心,却似乎有些剑拔弩张、林弹雨。在这仲秋之时,黄家花园出现了极不谐和之音——

父亲说道:“程派艺术虽高,也不至于爱得如此痴狂?”

女儿说道:“程派艺术,盖世无双!不痴不狂,何颜谈爱?”

母亲说道:“即使入痴入狂,也无须打上性命呀!看你还像个人样吗?”

女儿说道:“入痴入狂,才可谈爱;活来死去,才是真爱!”

哥哥说道:“人道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看来还真有道理。”

妹妹说道:“先生不是疯子,他演的是至性至情;一秋也不是傻子,我爱的也是至性至情!只可惜,如今的世界是太少至性至情了!一秋痴爱至性至情,何罪之有?劳你们如此大动干戈?真是少见多怪,无事生非!”

黄府一秋的闺房。

黄一秋在绘画赞菊……

黄一秋在写诗赞菊……

为了表示她对程派艺术的情有独钟,她提笔绘菊:一纸清菊,洁白芬芳,疏枝挺立,霜瓣欲放……

为了表示她对程派艺术的情真意切,她纵情吟诗:菊霜生♂♀风流,四季尽经只为秋!丹鹤唳天恋缘重,夜鹃泣血情梦稠;何须夙愿长相伴,只要爱心独自守。倘为悲歌吟一曲,笑入舞台鸳鸯丘……

为了表示她的天盟地誓、至性真情,她带着久恋成疾的孱躯,在自己二十岁生日之际,亲自演出程派本戏《鸳鸯冢》,自饰王五姐,全家为她配演。大哥饰谢招郎,父亲饰谢招郎姐夫杨四郎,母亲饰谢安人,二哥饰谢大姐,三哥饰王嫂,四哥饰张道士。

书画百幅,诗词百首,画意诗情,深沉高远,然却从未示人一看。她只是默默地、孤独地、深深地爱着程派艺术,所爱之深、之极、之至、之绝,只有天知、地知、自知!世上之爱,最苦莫过于此矣!世上之爱,最无私也莫过于此矣!

樊樊山从回忆中醒来,说道:“一秋就是如此之人!”

齐如山说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秋其人,实乃奇中之奇矣!”

黄府堂会,名角云集,好戏纷呈。台上,正演着荀慧生、朱琴心的《虹霓关》;台下,樊樊山和齐如山依然在细声交谈着;后台,管事高登甲招呼着程艳秋准备下一出上场。程派本戏《鸳鸯冢》是今晚堂会的大轴戏,又是黄家小姐黄一秋饰演王五姐,全家配演。甭说黄家男女老少均聚坐于台下,就是远亲近友、乡里邻居也争先恐后地云集台下。

程艳秋十分关心黄一秋的演出,虽然他们平时并无来往,但对今晚的演出,他还是非常重视的。他帮黄一秋画好了妆,又进一步辅导说:“你对艳秋的戏是很熟悉的,尤其是《鸳鸯冢》。王五姐的唱腔,你唱得不错,艳秋就不多说了。只是王五姐的身份和感情一定要把握准确。她与谢招郎乃生死之恋,情真且深,意切且痴,亦有冲破封建枷锁的愿望,争取婚姻自由的要求,以致为情而病,为爱而死,但她毕竟是那个时代的小姐,并非今日之女性。这一点小姐理当清楚。演好戏,一要感情,二要理智。没有感情,人物就没有灵魂血肉,难以栩栩如生,以假乱真;没有理智,极易弄假成真,甚至矫情,表达不出人物的真情实感。”

黄一秋说道:“先生,您等着看吧,一秋定是情真且深,意切且痴。不达此境,死不罢休!”

程艳秋说道:“小姐才艺双馨,是很高明的,艳秋相信黄小姐一定会演得成功,一准儿是情真理深!”

黄一秋说道:“一秋深深感谢程先生的抬举、赞许与嘉勉。您的信任,令一秋更有信心演好《鸳鸯冢》……”

先生说道:“艳秋一直是信任黄小姐的,你一定能演好《鸳鸯冢》的!”

黄一秋说道:“先生,您乃真君子!洁身自重,孤傲不群,坦荡磊落、光明正大、两袖清风、一尘不染!出污泥而不染,沉浊流而自洁!”

程艳秋说:“小姐抬爱了!”

黄一秋说:“此乃实情,并非虚言!”

高登甲提醒程艳秋准备上场。

程艳秋对黄一秋说道:“艳秋要上场了,你也准备一下吧。”

程艳秋的《红拂传》已经开演了,自然是受到热烈的欢迎。

《红拂传》接近尾声时,高登甲管事又提醒黄一秋准备上场。

《鸳鸯冢》已经开演台外不知何时下起暮春残雨。雨珠打在梧桐上,点点滴滴,淅淅沥沥,梧桐更兼细雨,愈加令人揪心。台上琴声已起,黄一秋正倾情地唱着[反二黄慢板]“为痴情闪得我愁肠百转”,“转”字的行腔,本来即千折百回,悲凄婉转,今夜从一秋口中唱来,更是一唱三叹,悲风愁雨;一波三折,回肠荡气。尤其唱至“终日里病体缠绵”“绵”字的行腔,运用不同气口、多彩的小腔,声断气连,气断意连,使之悱而恻,悲而沉,凄而婉,不仅充分而深切地体现了王五姐此时此刻的悲凄欲绝的心情,也充分而深切地体现了黄一秋悲凄欲绝的心情。拖腔以程腔的特有音型提气连喷而出,令人感到不仅悲凄,而且悲愤。继而,唱至“到如今薄命人死期不远”“远”字的行腔,由弱渐强,又从更弱渐强,由强又渐弱,黄一秋唱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令人感到真的是“死期不远”。唱至此,两滴清泪挂在黄一秋的两颊上,观众随之也泣起来……最后,唱至[反二黄慢板]“眼睁睁红粉女要入黄泉”的“泉”字,一个休止,气断喉咽,由极弱之喉音,渐强而渐弱,直至无声……观众一阵暴风雨的掌声……黄一秋在一片掌声中亭亭玉立,一动不动。观众们睁大眼睛,集中在黄一秋身上。只听黄一秋喉中吐出两字:“程派……”便是一口鲜血……

这一切,程艳秋在后台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当他看到黄一秋口吐鲜血,便知不好,脚下**透过窗户,照耀着舞台上的黄一秋。她的泪水和天上的雨水一起流淌……

这一幕真实的鸳鸯冢”,不仅令外来观众始料不及,大惊失色,也令黄家一家惊慌失措。开始,他们还都以为黄一秋在演戏。后来见程艳秋不断急呼着黄一秋的名字,方觉察到事出意外,情形不对。黄明儒fuqi和黄家三子匆忙跑上舞台,查看实情。黄家几代均是杏林妙手,黄明儒更有妙手回春之术。他当即为女儿号脉观色,已知天限已到。他心中暗叹道:“一秋啊!为父我深知女儿你的心事。你既是久情伤心,又是急火攻心。许久以来你陷于情海,不能自拔,为情所困,心如死灰。哀莫大于心死,女儿之心早已为程派艺术而死,今夜不过是女儿你最如意、最恰切、最难遇地了结机缘罢了!看你深陷的眼窝和化妆的面颊尚挂着未干的泪花啊,唇上的口红和吐出的鲜血均融为一体了;然你嘴角上翘,将临死的一瞬,定格为永恒的微笑……为父知道,因为你爱程派艺术爱得太深、太久、太专、太痴,也太苦了!人道爱是幸福的,是甜蜜的,是充满微笑的,而你一直爱着,却一直没有笑容。今夜,只有今夜,当你演出《鸳鸯冢》,你才慢慢地闭上眼睛,你才为爱而微笑,也是最后一次为爱而微笑,更是永恒的为爱而微笑啊……”

叹罢,黄明儒一滴老泪滴在女儿清瘦的面颊上……

夫人已知女儿无救了,早已哭成泪人。她心中也在暗叹道:“女儿啊,妈曾深爱你的冰雪聪明,深爱你的天真无邪,深爱你的秀外慧中,更曾深爱你对程派最专一、最圣洁、最无私的爱。而今夜,妈才觉得女儿你真的太痴了,痴得为真爱而不须丝毫回报,痴得为真爱而废寝忘食,痴得为真爱而含辛茹苦,痴得为真爱而抛亲弃友,痴得为真爱而吞泪泣血,痴得为真爱而碎心断肠,痴得为真爱而死啊……这样的痴女,妈为之自豪,为之骄傲,为之欣慰,也为之可惜,更为之痛心啊……”

程艳秋一直抱着黄一秋,尽管身边有她的父母,有她的哥哥,有她的亲友,他还是紧紧地抱着黄一秋。他悲沧地真挚地对她的父母说:“五姐为招郎殉情,一秋为艳秋而死,就让艳秋再送她一程吧……”

面对这样的一双男女,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程艳秋抱着黄一秋,随着黄明儒夫妇缓缓地走向黄一秋的闺房……

程艳秋抱起黄一秋穿堂过门,一直将黄一秋送进她的闺房,轻轻地将她放到**,轻轻地,轻轻地……

黄一秋的闺房,典雅古朴,四壁挂的都是程艳秋的剧照,而且都是他的悲剧剧照。在一张《鸳鸯冢》的剧照下,醒目地贴着黄一秋的黑白巨照。照片上工整地写着:《鸳鸯冢》下今断魂,菊骨霜姿碎香尘。只求半片悲剧影,直伴一秋入新坟。

看着黄一秋的诀别诗,程艳秋的心在滴血,他已无情地辜负一秋那至爱之情,再不能有意地拒绝一秋这诀别之望。程艳秋当即对黄汉儒fuqi说道:“死者为大。一秋这诀别之求,艳秋定当照办。今夜的演出,艳秋已请人摄影。洗出后,我定及时送上,以慰一秋于地下。”

黄汉儒说:“先生,今夜之事,实出乎意料。而小女之痴,贵乎其真,先生之大德、大为、大情,实乃大君子之风,想小女一秋亦当含笑于九泉之下矣!”

程艳秋看着手中自己的《鸳鸯冢》剧照和黄一秋的七言诗,不禁凄然。他默默离开黄家大院,一个人独自走在大雨之中,一任大雨滂沱……

暮春之雨,竟越下越大,真如飞倾之泪。程艳秋一个人独自走在大雨之中,不禁以二黄悲腔吟诵着黄一秋的七言诗:

菊骨霜姿碎香尘,

《鸳鸯冢》下今断魂,

只求半句程派曲,

直伴一秋入新坟……

(选自长篇传记小说《程砚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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