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夫轻巧地熟练地甩着马鞭,嘴里“得得”地吆喝着。
马车碾着北京街头暮春的夜色,向着国学堂黄府奔驰着……
时值北京的暮春,迎春花谢了,玉兰花谢了,水仙花谢了,蕙兰花谢了,连坚强的梅花也谢了。虽是春天,却已是暮春了。如此之季节,往往令人心中已无万物复苏、生气盎然的春天之感了。
就是在这样的暮春时节,程艳秋应邀参加北京国学堂堂会的演出。
程艳秋默默地坐在马车中,思绪却飞回几年前的华乐园……
酷夏的华乐园,虽然暑气炙人,人们还是踊跃地观赏程艳秋的演出,而且自始至终,无一人退场。
程艳秋刚刚演完首场新戏《鸳鸯冢》,正在卸妆,总管事高登甲对他说道:“
程艳秋说道:“是
高登甲带着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两个人来到程艳秋的化装室。这男的,头戴一顶瓜片帽,身着深色长衫,足下是白袜青鞋。手摇两面书画的长扇,长扇摇动,五绺黑须飘然而起,不仅慈眉善目,且斯文典雅,更有一身仙风道骨。这女的,只有十五、六岁,虽然身材窈窕修长,如玉竹临风,却依然像个中学生;时虽酷夏,却依然一身黑衣黑裙,与白净细腻的瓜子脸,形成鲜明的对比,宛若新戏里的悲剧人物;倘若不是柳叶眉下,一对凤眼闪烁着青春少女的光芒,人们还以为是中国罗丹手下的玉雕古典美人呢!
黄明儒一见程艳秋,便抱拳说道:“
程艳秋抱拳说道:“是
黄明儒说道:“不必客气,你我也算老相识了。只是光阴似箭,自去年堂会以来,竟是年余没有相见了。不过你的戏,黄某却是一场不拉的。这并非单纯为了我这个老程迷,还为了小女这个新程迷!她从六岁就跟着我看你的戏了。”
程艳秋说道:“怎么?这位小姐是
黄明儒说道:“正是小女黄若兰……”
黄若兰说道:“是黄一秋!”说罢,黄一秋的双颊不知为何竟红得如雨后的荷花一般。
黄明儒说道:“对,对!自从看了你的戏,她就改名黄一秋了,说是一生一世都做你的忠诚戏迷!”
黄一秋说道:“这可怨不得一秋了,谁叫
程艳秋说道:“
着实是对不住了!”
黄一秋说道:“爸,看您,让
过
黄明儒说道:“
很,自以为是,我行我素。自从上小学,跟着我在浙慈会馆看了你的戏,就没断过跟着我看你的戏。尤其是你演的新戏,她更是一场不拉!这还不算,她的卧室里,墙上贴的是你的剧照,桌上放的是你的唱片,书中夹的是你的剧评。这阵儿上高中了,会了写诗填词,每看过你的戏,总要写首诗词赞美一番,人说我是铁杆程迷,依我说呀,她才是真正的铁杆程迷呢!这不,今儿个刚看完你的《鸳鸯冢》,就不依不饶地非拉着我到后台看你不可。你说,这孩子是不是铁杆程迷呀?”
黄一秋说道:“铁杆就铁杆!能得此殊荣,一秋足矣!”
程艳秋说道:“艳秋感
黄一秋说道:“
秋只有一个请求,请
黄明儒说道:“好!好!是共鸣!得!一切都依你!这不结了?后台你也来了,
了,我们也该走了。
程艳秋说道:“不忙,不忙,艳秋有机会亲自听到观众的意见,我是很高兴的。”
黄一秋说道:“一秋并非不通情达理,更深知
程艳秋说道:“对,对,一
主要唱段的唱词。这比抄写的全面而清楚,
黄一秋说道:“那就
有期!”
说罢,她一转身,走了。
程艳秋默默地坐在马车中,思绪却飞回三年前的三庆园……
三庆园戏院。
台上,程艳秋正在演唱着《青霜剑》感人的反二黄……
台下,黄一秋边看边鼓掌边泪水盈眶……
后台,高登甲端着一个很大的花篮。对程艳秋说道:“
次来后台见你后,你的每场演出,她都送来花篮,风雨不误,还真格地不愧是个铁杆程迷!成!够格儿!”
程艳秋接过花篮,花朵含苞欲放,清丽淡雅,还挂着晶莹的水珠。花丛中有一张信笺,上写
着一首诗:青霜剑刃化青霜,正是雪贞仇一腔!阴险贼百金贿,恩爱夫君一命亡;鱼死网破仇必报,斩首喋血命当偿!世间多少不平事,恨我手中无青霜!
落款是:北京女子大学中文戏一年级学生黄一秋。
看着看着,程艳秋不禁自语道:“这世间又多一个申雪贞!”
程艳秋默默地坐在马车中,思绪却飞回两年前的华乐园……
华乐园戏院。
程艳秋刚演完《鸳鸯冢》,三次谢幕后,刚进化装室卸妆,就见到管事高登甲送来的条子。
条子上写着:戏后倘方便,请一起宵夜。黄明儒一家。“一家”下边,重重地的划了两个圈。
看罢便条,程艳秋自语道:“黄家一家,都是我程艳秋的知音,一知音难得,一家知音更难
得啊!”
程艳秋卸妆后,还没走出后台,黄明儒已进后台。他说道:“
程艳秋说道:“
晚就叨扰
黄明儒说道:“你虽为艺,我虽从教,然你我皆为国学,大道同一,你我就不必见外了。请!”
出了后台,程艳秋便见门旁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内坐着黄一秋。
黄一秋一见程艳秋出来,便匆匆下车,为程艳秋打开车门,说道:“
程艳秋说道:“
黄一秋说道:“还是叫我一秋吧,小姐小姐的,像在戏台上。”
黄明儒说道:“对,对!叫一秋好!真实,亲切!今儿个请
可不是演戏啊!”
程艳秋说道:“如此艳秋就只有称
黄明儒、黄一秋异口同声地说道:“如此最好!”
说话间,车至泰丰楼。
黄明儒坐定后,对伙计说道:“请先上上好的普洱茶!”
伙计说道:“得了您哪!”
程艳秋说道:“
黄明儒说道:“是的!黄某跟
黄一秋说道:“什么呀!我爸是听
黄明儒说道:“不过,普洱茶就是地道,饮上一口,感觉奇特,饮后品之,余味无穷!就像
嘴里,什么都酸溜溜的!说实在的,俺家喝的是绿茶,还没喝过普洱茶呢!”
黄明儒说道:“这回你若品上一口普洱茶,明儿个咱家就该改喝普洱茶了!”
此刻,伙计端着几杯普洱茶说道:“普洱茶来了!您请!”
黄明儒说道:“
程艳秋说道:“
大家一起说道:“请!”
饮过茶后,
今儿回去就换普洱茶!”
黄明儒说道:“如何?我说的没错儿吧!”
黄若琴说道:“妙!如青色之彩!”
黄一秋说道:“青化于蓝胜于蓝!”
黄若剑说道:“妙!如凝霜之剑!”
黄一秋说道:“不须磨砺自冷寒!”
黄若慈说道:“妙!如橄榄之味!”
黄一秋说道:“久品皮肉味长在!”
黄若玄说道:“妙!如易卦之坤!”
黄一秋说道:“六断六连断亦连!”
程艳秋说道:“四位公子妙语如泉,一
黄一秋说道:“一秋不敢妄言参悟透了,只能说是太痴迷,太喜爱了!”
黄明儒说道:“从茶到艺,从程腔到程迷,真是一语破地,一针见血!看来一秋迷程派还真是痴迷了!那黄某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能直言!
说罢,黄明儒起身向程艳秋深深一揖。
程艳秋赶紧扶起黄汉儒
黄明儒赶紧对黄一秋说道:“一秋!还不快拜
黄一秋闻之立马直面程艳秋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颤颤地说道:“
平常,程艳秋是目不斜视的,在女性面前更是不苟言笑的,何况如此直面了。这一直面对视,程艳秋还真是大吃一惊!他不禁心中道:一年未见,黄一秋竟面如秋叶,目若寒霜,虽然身材高了一截,却整整瘦了一圈,不仅像《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更像《鸳鸯冢》中的王五姐!恐怕她心中确有未解之结。此结也许正像
想罢,程艳秋对黄明儒说道:“看一
黄明儒说道:“那是自然!”
黄一秋说道:“一
程艳秋说道:“好!如此艳秋就答应先给说词,现在就说!”
黄明儒说道:“
程艳秋说道:“饱吹饿唱,这是规矩。再说,早一天教会一
说罢,程艳秋把桌椅归整了一下,先说词,后说腔,继而,说台步,说身段……
黄一秋记唱词,记唱腔,走台步,做身段……
程艳秋教得严格认真,细致耐心。
黄一秋学得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说到关键处,程艳秋仿佛就是剧中的谢招郎。学到深真时,黄一秋俨然即是剧中的王五姐。
饭店的伙计,在门外不断问道:“先生,上菜吗?”
黄明儒不断回答:“再等片刻!”
程艳秋、黄一秋不断教学着:“唱词,声腔,台步,身段……
教着,教着,程艳秋笑了……
学着,学着,黄一秋笑了……
看着,看着,黄明儒笑了,高声叫道:“上菜!”
已是深夜了,程艳秋和黄明儒一家才吃完了这非同凡响的夜宵。
已是深夜了,黄明儒才说出了另一件非同凡响的大事。他郑重地拿出一个长包,打开后是一个画卷。他郑重地对程艳秋说道:“分别之际,黄某尚有一物相赠,尚乞笑纳!”
程艳秋推脱道:“艳秋已经叨
黄明儒说道:“别的什么东西,你都可以婉然拒绝,只有此物非等闲之物!你是不能拒绝,也是不应拒绝的!”
程艳秋说道:“这是何物,竟如此重要?”
说罢,程艳秋再次郑重地凝视了黄明儒手中的画卷,笑道:“我看此物不外乎是幅书画。
黄明儒说道:“不错,黄某手中之物,确系书画之作,然并非一般书画,更非黄某拙作!”
程艳秋说道:“是何人大作,竟让
黄明儒说道:“并非黄某故弄玄虚,而是此物确非一般,乐中之黄钟大吕,诗中之三坟五典,书中之王序严帖、张癫米狂,画中之吴衣马角、李彩王墨。对你说来,与其他相比,更乃泰山鸿毛,天上地下!不是黄某危言耸听,你且看来!”
说罢,黄明儒一手高擎画卷,一手轻放画轴,画卷渐渐露出庐山真面目:画面的中心矗立着青衫素袖的亭亭女子,上方飞舞着苍苍文字。
此刻,程艳秋一见书画,惊喜万分!话语夺口而出:“悲鸿之画!!恩师之书!已离艳秋多年矣!”
黄明儒说道:“天地合一,珠玉合一,合璧之作,千古一孤!”
程艳秋说道:“此词书画之合璧对艳秋说来,乃绝世之物,的确重于泰山,重于生命!这幅书画既饱含着老友
黄明儒说道:“说来话长。我的一位老友,闲诳琉璃厂,偶遇此宝。他深知黄某一家均乃程迷,很想当即买下,奈卖家要价甚高,朋友手中之款不足,只好先于其定金,速至我家告之。黄某听罢顿觉午餐食之无味,半餐而止,便立马与老友一起火速赶至琉璃厂,总算没有大意失荆州,侥幸买下此宝。据说,此画之卖主,还是
程艳秋说道:“何人?”
黄明儒说道:“贾凌云!”
程砚秋说道:“原来是他!”
黄明儒说道:“此宝乃
程砚秋如此这般地回述了当年泰丰楼失画之事,继而说道:“此宝总算失而复得,亦乃不幸之中之万幸!是恩师地下有灵,是
黄明儒说道:“好!
程艳秋说道:“这怎么好意思!
黄明儒说道:“黄金有价,然情谊无价!艺术无价!人品无价!你与小女一秋之情谊,你与黄某一家之情谊,你的艺术,你的人品,是用多少黄金也无法买到的!如此之深夜,你尚教小女习艺,救其于病痛之中,这该值金几何!”
程艳秋说道:“
黄明儒将书画递与黄一秋,说道:“一秋,你代表我黄门一家,将此赠与
黄一秋接过画,说道:“
说罢,黄一秋双手将书画举过头,敬赠与程艳秋。程艳秋双手接过书画,说道:“
程艳秋默默地坐在马车中,思绪却飞回日前的华乐园……
华乐园首演《朱痕记》,即极为圆满成功,程艳秋自然兴奋不已。他卸完妆,正准备请同仁们一起去宵夜。管事高登甲便送上了一张大红帖子。
程艳秋打开一看,原来请贴是黄明儒送来的。上写:
帖中附黄一秋便函一笺。上书秀丽小楷,只是笔迹可见颤动:
适逢贱躯痴长二十春,一秋斗胆请乞
一秋拜上
三月二十九日夜
手捧请贴,程艳秋还真费了思忖,心道:黄一秋之函笔迹为何如此颤动?是生日将临,心情激动呢,还是病情加重,力不从心?
继而,程艳秋又想道:“
想到这里,程砚秋果断地决定:“同意参加黄家的堂会演出,同意黄一秋演出《鸳鸯冢》。”
二
车夫一声“吁!”打断了程艳秋的思绪。马车停在黄府高大的门楼外,车夫说道:“
车夫扶程艳秋下了车,问道:“
程艳秋说道:“不必等了,你先请回吧!”
此刻,黄
程艳秋说道:“哪里哪里!
黄明儒说道:“不迟!不迟!
程艳秋说道:“这个自然,艳秋先到后台看看……”
黄府的堂会,请来的名角儿不少,请来的名士也很多。来宾中就有著名诗人樊樊山和著名剧作家齐如山。他俩常在戏院里见面,也常在堂会上碰头。这不,今儿的黄府堂会他俩又坐在一起了。
樊樊山对齐如山说道:“老朽参加堂会多矣,可今天黄家堂会可谓堂会之翘楚,其隆重,其郑重,皆可称京城之冠!”
齐如山说道:“正如
樊樊山说道:“然也!老朽与黄家乃世交,黄家来历老朽了如指掌、一清二楚!说句北京老话儿,叫门儿清!”
齐如山说道:“听说
樊樊山说道:“正是!
齐如山说道:“难得!难得!难得此女如此痴情!只有艳秋之艺术才有如此感天动地之魅力,为其痴迷者多矣,何止一秋!听
樊樊山说道:“是啊!无腔不宗程嘛!可是这一秋也忒痴情、忒任性了!我记得有一次她父母兄弟几个人一起说服她,她都毫无回心之意。那是一年前……”
黄家一家集聚在后花园,一为赏菊,二为谈心。
仲秋赏菊,红菊、紫菊、黄菊、白菊,长瓣、短瓣、稠瓣、疏瓣,自使黄一秋心旷神怡、笑逐颜开。
而谈心,却似乎有些剑拔弩张、林弹雨。在这仲秋之时,黄家花园出现了极不谐和之音——
父亲说道:“程派艺术虽高,也不至于爱得如此痴狂?”
女儿说道:“程派艺术,盖世无双!不痴不狂,何颜谈爱?”
母亲说道:“即使入痴入狂,也无须打上性命呀!看你还像个人样吗?”
女儿说道:“入痴入狂,才可谈爱;活来死去,才是真爱!”
哥哥说道:“人道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看来还真有道理。”
妹妹说道:“
黄府一秋的闺房。
黄一秋在绘画赞菊……
黄一秋在写诗赞菊……
为了表示她对程派艺术的情有独钟,她提笔绘菊:一纸清菊,洁白芬芳,疏枝挺立,霜瓣欲放……
为了表示她对程派艺术的情真意切,她纵情吟诗:菊霜生♂♀风流,四季尽经只为秋!丹鹤唳天恋缘重,夜鹃泣血情梦稠;何须夙愿长相伴,只要爱心独自守。倘为悲歌吟一曲,笑入舞台鸳鸯丘……
为了表示她的天盟地誓、至性真情,她带着久恋成疾的孱躯,在自己二十岁生日之际,亲自演出程派本戏《鸳鸯冢》,自饰王五姐,全家为她配演。大哥饰谢招郎,父亲饰谢招郎姐夫杨四郎,母亲饰谢安人,二哥饰谢大姐,三哥饰王嫂,四哥饰张道士。
书画百幅,诗词百首,画意诗情,深沉高远,然却从未示人一看。她只是默默地、孤独地、深深地爱着程派艺术,所爱之深、之极、之至、之绝,只有天知、地知、自知!世上之爱,最苦莫过于此矣!世上之爱,最无私也莫过于此矣!
三
樊樊山从回忆中醒来,说道:“一秋就是如此之人!”
齐如山说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秋其人,实乃奇中之奇矣!”
黄府堂会,名角云集,好戏纷呈。台上,正演着荀慧生、朱琴心的《虹霓关》;台下,樊樊山和齐如山依然在细声交谈着;后台,管事高登甲招呼着程艳秋准备下一出上场。程派本戏《鸳鸯冢》是今晚堂会的大轴戏,又是
程艳秋十分关心黄一秋的演出,虽然他们平时并无来往,但对今晚的演出,他还是非常重视的。他帮黄一秋画好了妆,又进一步辅导说:“你对艳秋的戏是很熟悉的,尤其是《鸳鸯冢》。王五姐的唱腔,你唱得不错,艳秋就不多说了。只是王五姐的身份和感情一定要把握准确。她与谢招郎乃生死之恋,情真且深,意切且痴,亦有冲破封建枷锁的愿望,争取婚姻自由的要求,以致为情而病,为爱而死,但她毕竟是那个
黄一秋说道:“
程艳秋说道:“
黄一秋说道:“一秋深深感
黄一秋说道:“
程艳秋说:“
黄一秋说:“此乃实情,并非虚言!”
高登甲提醒程艳秋准备上场。
程艳秋对黄一秋说道:“艳秋要上场了,你也准备一下吧。”
程艳秋的《红拂传》已经开演了,自然是受到热烈的欢迎。
《红拂传》接近尾声时,高登甲管事又提醒黄一秋准备上场。
《鸳鸯冢》已经开演,台外不知何时下起暮春残雨。雨珠打在梧桐上,点点滴滴,淅淅沥沥,梧桐更兼细雨,愈加令人揪心。台上琴声已起,黄一秋正倾情地唱着[反二黄慢板]“为痴情闪得我愁肠百转”,“转”字的行腔,本来即千折百回,悲凄婉转,今夜从一秋口中唱来,更是一唱三叹,悲风愁雨;一波三折,回肠荡气。尤其唱至“终日里病体缠绵”“绵”字的行腔,运用不同气口、多彩的小腔,声断气连,气断意连,使之悱而恻,悲而沉,凄而婉,不仅充分而深切地体现了王五姐此时此刻的悲凄欲绝的心情,也充分而深切地体现了黄一秋悲凄欲绝的心情。拖腔以程腔的特有音型提气连喷而出,令人感到不仅悲凄,而且悲愤。继而,唱至“到如今薄命人死期不远”“远”字的行腔,由弱渐强,又从更弱渐强,由强又渐弱,黄一秋唱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令人感到真的是“死期不远”。唱至此,两滴清泪挂在黄一秋的两颊上,观众随之也泣起来……最后,唱至[反二黄慢板]“眼睁睁红粉女要入黄泉”的“泉”字,一个休止,气断喉咽,由极弱之喉音,渐强而渐弱,直至无声……观众一阵暴风雨的掌声……黄一秋在一片掌声中亭亭玉立,一动不动。观众们睁大眼睛,集中在黄一秋身上。只听黄一秋喉中吐出两字:“程派……”便是一口鲜血……
这一切,程艳秋在后台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当他看到黄一秋口吐鲜血,便知不好,脚下**透过窗户,照耀着舞台上的黄一秋。她的泪水和天上的雨水一起流淌……
这一幕真实的”鸳鸯冢”,不仅令外来观众始料不及,大惊失色,也令黄家一家惊慌失措。开始,他们还都以为黄一秋在演戏。后来见程艳秋不断急呼着黄一秋的名字,方觉察到事出意外,情形不对。黄明儒fuqi和黄家三子匆忙跑上舞台,查看实情。黄家几代均是杏林妙手,黄明儒更有妙手回春之术。他当即为女儿号脉观色,已知天限已到。他心中暗叹道:“一秋啊!为父我深知女儿你的心事。你既是久情伤心,又是急火攻心。许久以来你陷于情海,不能自拔,为情所困,心如死灰。哀莫大于心死,女儿之心早已为程派艺术而死,今夜不过是女儿你最如意、最恰切、最难遇地了结机缘罢了!看你深陷的眼窝和化妆的面颊尚挂着未干的泪花啊,唇上的口红和吐出的鲜血均融为一体了;然你嘴角上翘,将临死的一瞬,定格为永恒的微笑……为父知道,因为你爱程派艺术爱得太深、太久、太专、太痴,也太苦了!人道爱是幸福的,是甜蜜的,是充满微笑的,而你一直爱着,却一直没有笑容。今夜,只有今夜,当你演出《鸳鸯冢》,你才慢慢地闭上眼睛,你才为爱而微笑,也是最后一次为爱而微笑,更是永恒的为爱而微笑啊……”
叹罢,黄明儒一滴老泪滴在女儿清瘦的面颊上……
程艳秋一直抱着黄一秋,尽管身边有她的父母,有她的哥哥,有她的亲友,他还是紧紧地抱着黄一秋。他悲沧地真挚地对她的父母说:“五姐为招郎殉情,一秋为艳秋而死,就让艳秋再送她一程吧……”
面对这样的一双男女,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程艳秋抱着黄一秋,随着黄明儒夫妇缓缓地走向黄一秋的闺房……
程艳秋抱起黄一秋穿堂过门,一直将黄一秋送进她的闺房,轻轻地将她放到**,轻轻地,轻轻地……
黄一秋的闺房,典雅古朴,四壁挂的都是程艳秋的剧照,而且都是他的悲剧剧照。在一张《鸳鸯冢》的剧照下,醒目地贴着黄一秋的黑白巨照。照片上工整地写着:《鸳鸯冢》下今断魂,菊骨霜姿碎香尘。只求半片悲剧影,直伴一秋入新坟。
看着黄一秋的诀别诗,程艳秋的心在滴血,他已无情地辜负一秋那至爱之情,再不能有意地拒绝一秋这诀别之望。程艳秋当即对黄汉儒fuqi说道:“死者为大。一秋这诀别之求,艳秋定当照办。今夜的演出,艳秋已请人摄影。洗出后,我定及时送上,以慰一秋于地下。”
黄汉儒说:“
程艳秋看着手中自己的《鸳鸯冢》剧照和黄一秋的七言诗,不禁凄然。他默默离开黄家大院,一个人独自走在大雨之中,一任大雨滂沱……
暮春之雨,竟越下越大,真如飞倾之泪。程艳秋一个人独自走在大雨之中,不禁以二黄悲腔吟诵着黄一秋的七言诗:
菊骨霜姿碎香尘,
《鸳鸯冢》下今断魂,
只求半句程派曲,
直伴一秋入新坟……
(选自长篇传记小说《程砚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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