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如 竹

黄竹，根植于湘中南丘陵的红壤中，或零散，或成蓬，竹节突出，枝干瘦小，毫不起眼。风雨像一把无边的钝刀，会在枝干上刻下圈圈节痕。

父亲，一位典型的江南式农民，老实巴交，殊不惊人，一如屋前那随风飘摇的黄竹。六十载岁月的风雨拂过父亲如竹般黄瘦的脸，留下了道道忠实记录社会晴雨的犁痕，颇让我用心阅读……

1962年冷冷的春雨洒在父亲年轻瘦弱的肩上。父亲说，3月17日这一天的雨如静默影片，黑白无声。父亲当时就站在自家茅屋前那蓬黄竹中，一任无声的雨打湿欲哭无泪的脸：这天是父亲二十岁生日，竟无一人理睬!我感觉着父亲当天的心情，也设想着父亲的爹娘(我爷爷奶奶)当时的处境。父亲说，他也是二十年后才骤然明白爹娘的“疏忽”。是疏忽吗?父母岂会真的忘记儿女的生日。父亲说，那时正大办公社，不分男女老幼一律吃食堂饭，家家原有的锅灶都给砸了。每人每天四两米，还是旧秤。那时，人人饿呀!饿死人的阴影每天都笼罩在人们头上。为了不至饿死，农民们就吃樟树籽，啃野草耙，喝树皮粥，连这些都快疯吃光了!人完全成了求生动物!没有朋友，没有亲戚，没有亲情，“娘顾娘，崽顾崽”，人的生存已成为一种沉重负担，哪里还奢谈人的生日!人的命运还不如茅屋前那蓬刚长成的黄竹。

经受了凄风苦雨的洗礼，这蓬黄竹也节节长高了。时光艰难流逝，父亲也结了婚。我想象着1972年3月17日那天阳光灿烂的阴谋。父亲说，三十岁生日那天刚一起床，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紧慑住心。清早集体出工的哨子在队长口里吹出来也怪怪的。果然，不久，队里男女老少陆陆续续来到父亲土屋前，平时熟悉的乡亲面孔怎么变得狰狞古怪起来?瘦小的南生队长走到人群前，一挥手，乡邻们挤开父母，一窝蜂涌到父亲寒伧的土屋里，东翻西找，有二人在父亲用土砖架的床的草垫底下搜出了二张毛主席人物像，三张动物素描，五张黄色人物(旧指老戏中的角色)画像。这下告密被证实了——竟偷着画画，这是什么生活方式?因此，这天父亲被五花大绑，被游街批斗，被吊着反思，被罚蹲牛棚。我揣想着父亲当天早上的预兆，惊异于一个普通中国农民的**敏感性；却很难想象天下还有比这更恐惧更荒谬的“生日礼物”。我似乎听到三十岁的父亲当天痛苦而微弱的呼喊：“我有个人爱好，我不愿做集体动物！”这种声音湮没在“文化大革命”混沌阴晦的烟云中，却久久萦绕在土屋前那丛默默长大的黄竹上空。

黄竹无言，岁月有痕。在不允许有个人精神生活的年代里，父亲学会了吹唢呐；在凭工分吃饭的劳作之余，生活教会了父亲砌屋，织篾，理发。沉重如磐的时代车轮也滚到了1982年春天的门槛边。3月17日上午，父亲正在自家的三间小瓦屋前躬着腰给人理发。我悬想着一道即将改变父亲命运、改变社会气候的好消息如春雷一样降临时父亲心灵的震撼程度。父亲听到整过他的南生老队长匆匆走近他说：“你晓得啵?马上要搞土地家庭联产承包了，以后我这个队长不带大家出工啦，各顾各咯！”我设想着当时中国农民对土地承包制的反应，有的惶恐，有的犹疑，有的观望。父亲说，当时他凭直觉就嗅到这种承包制的香味了，手一颤，推剪剪破了人家脑袋一红口子。我猜想着父亲为这“四十而不惑”的珍贵的“生日礼物”动心的原因。父亲说，好事也总喜欢凑堆。一阵鞭声打断了父亲的沉思，原来母亲为了给父亲祝贺生日，特地花了30元钱从街上买了一铺架子床，乡邻们贺喜来着。临时慌乱，没有什么招待，父母一阵忙碌，竟然在20世纪80年代初张罗出了三桌父亲称之为我家的“正式寿宴”，虽然并不丰盛。我感受着江南农民在吃惯糠草饭、萝卜饭、红薯饭之后，开始时兴吃喜席大鱼大肉的心情。晚上，父亲吹了好久好久的山喇调子。母亲说，结婚十多年了，从没听过父亲这么爽朗的笑声和这么欢快的山喇曲子。

喜洋洋的山喇调子在小瓦屋前郁郁葱葱的黄竹林中回荡，荡过宜人的1992年春天，荡到2002年醉人的春风里，已变成一阕铿锵优美、和谐明快的现代生活交响曲了。3月17日，父亲六十大寿这天，阳光明媚。我家内外装修一新的二层洋楼前热腾腾地摆了三十桌酒席。楼外侧水泥场上停满了前来祝寿的亲朋的摩托车、吉普车、小轿车。席面上，美酒、高档饮品、时鲜水果、珍馐美味应有尽有。嘉宾们红光满面，觥筹交错，猜拳行令，好不热闹。酒过三巡，菜上五道后，在楼房前丛丛茂盛的黄竹林边，弟弟一字排开六桶大礼花。我点燃了礼花。我点燃了心花。我点燃了父亲六十年的生命之花。

礼花在竹林上空灿烂地绽放。父亲背着手站在走廊上仰望着。我分明看到父亲眼里蓄着一汪亮亮的东西；皱纹里漾着幸福的笑，似一朵盛开的竹花。我明白，父亲犹如一株黄竹，牢牢地扎根在这块贫瘠、平凡却又栓系着千千万万中国农民信念和命运的土地里，就能风雨不败，日长日新，穿越岁月的层层迷雾。